祝康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响。先是喃喃低语,渐渐地声音里多了一丝悲怆,最后变成愤怒的低吼。
"就是这个刺青,我看到了!""有三个人,杀了我全家。"“阿强杀了我姐!”
祝康记忆里封存的,竟然是一桩灭门大案!
赵向晚内心的怒火在燃烧,这个隐藏在刀具城里人阿强,是个魔鬼!恶魔!犯下灭门大案的人,还有脸念驱鬼咒语?他就是个鬼!十恶不赦的恶鬼!
赵向晚的手背传来温暖的触感。抬眸间,正对上祝康的眼睛。
祝康的眼神里,不再有惶恐、不安、莫名的焦躁,而是多了伤感、眷恋与深沉的坚定。祝康抬手覆上赵向晚的手背,将她的手从自己头上拉开。祝康缓缓抬起头,看着赵向晚:“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
赵向晚收回手,惊喜地看着他: "头还疼吗?"祝康摇头: “不疼了,已经好了。”
他站起身: "向晚,继续审吧,这一回,我来主审,你做笔录。"赵向晚跟着他一起站起,毫不犹豫地说:"好,我来安排。"
夜深了,审讯室的灯,很亮。
卢富强再一次被带回审讯室,整个人有点檬。不是已经逃过一劫了吗?怎么又被带过来了?
他一抬头,正与祝康那双燃烧着愤怒的眼睛正对上,吓得一个激灵,再一次将脑袋缩回手肘间,继续念叨起“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来。
只是这一回,他念叨的咒语几近胡言乱语,内心慌得像煮开的油锅一样,咕噜咕噜往外冒泡泡。
【这个警察是谁?】【和龚大壮好像!】【不是说一家六口都杀了吗?怎么还剩下一个?!】
祝康定定地看着眼前装神弄鬼的阿强,冷声道: “卢富强!罗县、蔡旗乡、酒湾村,龚大壮一家六口灭门惨案,你还记得吗?"
刚刚出现一个阿霞,现在又冒出个龚大壮,饶是心理素质再好、心机再深沉,阿强也感觉到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阿强浑身颤抖,将双手一举,脑袋藏在手肘之后,嘴里又开始念叨“天灵灵、地灵灵,各位神仙快显灵……"
祝康转过
头,看一眼赵向晚。
赵向晚点点头,示意他继续,低下开始做笔录。祝康拿起季昭刚刚画的图画,仔细端详。即使心中悲痛,眼里含泪,祝康依然认真审视着眼前这一幅雨夜杀人的画面。
就是这个画面,藏在心底二十年。就是这份记忆,困扰了他多年。就是画上的这个小女孩,一直在他梦境里出现。
祝康伸出手,轻轻抚过那个睁着大眼睛、头上一道深深刀伤、鲜血流过眼睛与面颊,却还记得示
意自己藏起来不要出声的小姑娘,在内心轻轻呼唤: "姐——"
龚柔比弟弟龚勇大两岁,被杀时年仅九岁。
现在站在审讯室里、成为警察祝康其实是龚勇,1969年出生。祝康,是龚勇的表弟,舅舅唯一的儿子。
灭门惨案发生在1975年3月,春雨淅沥,春寒料峭。
那个晚上,除了龚勇一家六口,还有一个六岁的表弟祝康。舅舅、舅妈春节期间来家里住过一段时间,祝康与龚勇、龚柔玩得开心,回到家后总是念叨,于是舅舅前几天把他送到酒湾村和表哥、表姐一起玩耍。
原本三个孩子住一个屋,睡一张床,但那一天恰好祝康有点受凉,龚勇的妈妈便将祝康抱过去照顾,和大人睡一张床。
凶手闯进袭家,杀了一家六口,误将祝康当成了龚勇,数数尸体正好是六具,以为灭了门,扬长而去。
等到第二天村民发现一家人死光,报了警,警察这才找到躲在床底下的龚勇。龚勇惊吓过度,失忆了。
舅舅、舅妈在珠市城郊,种菜为生,发现独子惨死,伤心之下,害怕凶手报复,将龚勇抱回家中抚养,祝康与龚勇本就是表兄弟,模样相似,再加上孩子越长越大,旁边人也就没有察觉换了个人。
七十年代刑侦手段有限,雨夜消弭了所有痕迹,龚家灭门惨案并没有侦破,成为当地一综悬案。至今记得这件事的村民,都摇头叹息:唉!好惨,一家人全死光了,都是好人呐。
也有迷信的老人至今心有余悸:恶鬼索命,一家六口,阿弥陀佛~
祝康想起来了一切。
他缓缓走到铁栅栏边,将图画举起,对缩坐在椅中的阿强道: “卢富强,你也是蔡旗乡的人吧?乡里乡亲的,为什么呢?二十年前,你也才十六岁,为什么要
杀人?为什么要杀龚大壮一家六
口?!"
藏在心底二十年的往事,陡然被祝康喊破,卢富强的内心充满了恐惧。他被迫放下手,怔怔地抬起头来。
正对上一张与龚大壮有六、七分像的面孔,卢富强狂叫起来: “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是他们逼的!他们说,入伙得交投名状,要杀人证道。我们建了三刀会,刺了纹身,就得杀几个人来证明自己。"
杀人证道?
祝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杀人证道?为什么要建三刀会?为什么选龚大壮一家六口?"
卢富强刚才神神叨叨折腾了半天,整个人精神已经几近崩溃,再加上祝康那张酷似龚大壮的脸、那瘦小却似小树一样韧性十足的身材,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垮塌,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一骨脑倒了出来。
“我们初中毕业之后没得事做,一天到晚拿闲书打发时间,那一阵子我和龚四春、卢尚武看水浒,忽然来了兴致,打算拜把子、歃血为盟。尚武脑子活,给我们这个帮派取了个名字叫三刀会,四春爱画画,就拿来蓝墨水和针,刺了个图案纹在胳膊上。水浒传里不是有个九纹龙史进吗?那一身刺青很漂亮咧。"
"有了帮会名字,又有了刺青,接下来就得干一票江湖大案。"
“尚武说水浒传里上梁山当好汉必须得有投名状,当年林冲落草为寇都得杀人证道,那我们也得拿着三把刀练练胆。我其实是怕的,可是架不住他们俩积极,就商量着到底杀谁。"
"四春说,杀他堂叔龚大壮一家。我问为什么,那不是他家亲戚吗?"
“四春说,他爷爷与龚大壮的父亲是亲兄弟,不是关系一直不亲近,因为土改时分田地的事闹得分了家。龚大壮的父母身体好,能挣工分,只生了龚大壮一个儿子,高中毕业后想办法把他送到城里当了工人,日子越过越好。可是龚四春他家却因为老人身体不好、家里六个孩子,日子越过越糟糕。去年龚四春想继续读高中,家里没钱,到龚大壮家里借,可是他不肯借。"
“就因为这些事吧,四春讨厌龚大壮一家,决定动手。他还说了,因为是亲戚,所以谁也不会怀疑是他动的手。我们任先在小湾村我家住几天,让大
家都知道我们任在一块,不在酒湾村。找一个下雨天,等到两点多大家都睡着了,拿上三把菜刀,沿着土路走过桥,到酒湾村龚大壮家里,先杀两个老的,再杀两个大的,最后杀两个小的。顺手把他们家的财物劫走,让警察以为是入室抢劫。"
“龚四春熟悉环境,熟悉房间,从厨房后门进去,带着我们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杀过去。龚四春下手真狠,他提刀就砍,朝着脑壳砍。第一个房间是两个老的,只两分钟,连声音都没有,就杀了;
第二个房间是两个大的,砍死龚大壮之后,他老婆惊醒了,护着怀里的孩子,龚四春杀了他堂嫂,又把那个小的扔给卢尚武,尚武哆哆嗦嗦地把他捅死了。
然后,龚四春说,他家还有个孩子,找出来杀了。
我们一起走到第三个房间。天很黑,没有光,一道闪电劈过来,正看到一个小姑娘打着赤脚站在床边,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我们。
卢尚武说,是个女孩子?可惜。
龚四春没好气地催促:快点,拿了东西就走。
他看了我一眼,将我往前一推:傻站着做什么?快点把她杀了!你一直不动手,到底还要不要入伙?
我没办法,只能走上前,对着她的脑袋砍了好多刀,慌乱中差点被她绊倒,又被龚四春骂了两句。我吓得不行,我真的吓坏了,那么多血!那么多死人!
我们都穿了雨衣、雨鞋,悄悄回到我家,换下衣服鞋子,连夜清洗干净,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警察一个村一个村上门调查的时候,我们先前还有点怕,可是看他们查过来查过去,根本没有怀疑我们这一帮半大不小的孩子,他们什么都查不出来,我这才放心。"
其实还是怕的,真的,很怕。闭上眼睛就是刀砍在头骨上的声音,刀陷进肉里拔出来的时候鲜血四溅的场景,我做了两年的噩梦,每天一到晚上就拎把菜刀满屋子游荡,瘦得脱了形,后来离家出走,四处飘荡,我吃了很多苦,也赚了一些钱,可是再多的钱,也没办法让我摆脱那个噩梦。我根本没办法晚上和人睡同一张床,只要一躺下就感觉毛骨悚然。我试过的,我真的试过,可是……我错手把阿霞杀了。”
“那一天,我们俩终于好上了,阿霞躺在我身边,我搂着她感觉拥抱了整个世界。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床上都是血,阿霞头上、身上被砍了十几刀,我的手上,还拿着一把菜
刀。"
“我知道,我完了。”
“我就这样,像个游魂一样地活着,像只老鼠一样地活着。我窝在那个刀具城,只有看着那满屋子的刀,我才不再那么害怕。我到处吹牛,说自己杀了很多很多人,其实……我手底下只有两条人命,一条阿霞,一条是龚家那个小姑娘。"
说到这里,阿强忽然神情急切,身体前倾: “警察同志,你们把我抓走吧。你们知道吗?我刚才在看守所的椅子上打了个盹,睡得很香很香。这里到处都是铁栏杆,很安全,很安全。"
祝康冷冷地看着他: “十六岁犯罪,杀人留下心理阴影了吧?”阿强没有说话,而是缓缓侧过头去,用右耳朝向祝康。这代表,他在倾听,在回忆。
“那时候年少无知,看到书上说什么打家劫舍、落草为寇,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多有男子气,多么风光热闹!"
“我们三个读初中的时候,正是运动期间,老师们也不敢管,不敢乱说话,他们要是敢逼我们写作业,我们就给他们贴大字.报,他们要是敢批评我们,我们就把他们拖出去戴高帽子。不管我们做得多么过分,只要捧着语录大声念,就没有人敢说我们半个字。"
“可是真正杀了人,一点痛快的感觉都没有。”
“我怕,怕得要死!当时四春砍他爷、奶的时候,一道闪电劈下来,我看到他脸上都是血,眼睛
里也是红通通的,吓得要命,拎着刀的手一直在哆嗦。"
祝康咬着牙: "你杀了我姐姐!她才九岁!"
卢富强仰着头,呆呆地看着祝康,忽然咧嘴一笑: “哦,你姐就是那个小姑娘吧?对不起啊,我并不认得你姐,可是四春说了,必须得下手砍死一个,不然他就弄死我。我不敢砍大人,只敢砍小孩子,对不住啊……"
卢富强咧着嘴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丑陋而阴森。
祝康追问: “杀死阿霞,是哪一年,在哪里犯的事?尸体怎么处理的?”卢富强老老实实交代。
他这二十年来一直躲躲藏藏,生怕被关进牢里,害怕被警察枪毙,直到今天进了看守所,见到一身橄榄绿的警察,将积压在心里的罪孽说出来,忽然之间如释重负,整个人变得轻松起来。
/>他交代完,在笔录本上签字,提了一个要求: “警察同志,你们去我老家调查的时候,能不能帮我去看看我爸妈?这十几年里,我一次都不敢回家,我害怕回去,我怕看到龚家那栋老屋。"
祝康不置可否,内心无比沉重。
终于完成审讯,已经快晚上十一点,赵向晚、季昭、祝康三人回到办公室,高广强还等着他们,了解情况之后,高广强站起身,伸出双臂抱了抱祝康,在他后背连拍了两下。
祝康哑着声音道: “还有两个凶手,龚四春、卢尚武,据阿强交代,杀人案之后三刀会就分崩离析,再没有聚在一起过。后来阿强离家闯荡,只听说龚四春留在老家,卢尚武随着家人搬到县城,后来他们过得怎么样,他并不清楚。"
高广强问他: “你想怎么样?”
祝康道: “我要重启灭门惨案调查,我要把那两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揪出来,让他们接受法律的制裁!"
高广强重重点头: “好!我给罗县公安局发协查令,你回去参与调查。”赵向晚道: “老高,我也去。”季昭这一次态度很坚决,看着赵向晚。【我也去。】赵向晚的工作太忙,想要等着她陪他,不如季昭主动跟随。
赵向晚看一眼季昭,想到他刚才画像、绘图的快速、精准,这一回去罗县调查,多半要寻人,那季昭这个画像师便很重要,于是看向高广强: “让季昭也一起去吧,他负责画像寻人。”
高广强: “好,季昭跟着。让周如兰也一起去,她会开车,心细,档案管理有一套,重启二十年前的灭门大案,有她会更方便一点。"
祝康、赵向晚同时立定,敬礼: "是!"季昭不是警察编制,只挺直腰杆,轻轻点了点头。
秋风送爽,风里带着股腻腻的桂花香味。
祝康开车,周如兰坐副驾驶,赵向晚与季昭坐后排,四人开着市局新买的一辆吉普车,开上前往罗县的道路。
现在各级省道修建得越来越好,从星市开车,到达罗县县城大约车程三小时。上午八点出发,到达罗县公安局时大约十一点。
负责接待的人,是罗县公安局政工室主任潘磊,表现得非常热情: “是省城来的同志?你们许局
长早就打电话交代过,我们一定努力配合你们的调查工
作,有什么需要只管提。”
赵向晚说明来意。
因为是二十年前的旧案,潘磊也感觉有些棘手: “唉呀,这么久的事情,又经历过十年运动,七五年的时候我们很多工作都被革委.会的人干扰,不知道卷宗还在不在。你们等一下啊,我问一问当时是哪一个派出所负责,看看旧档案还在不在。”
祝康急切地说: “如果能够找到当时负责办案的警察,那就更好。”
潘磊连连点头: “这个是肯定的,我们来问,估计最快要明天才能给你们消息。这样,我先安排你们在招待所住下,再找个人带你们在我们县城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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