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太后寿宴上昌云王府移权,陛下一时有过多政务处理顾应不及,第二日曲微便出发去了允城,他一直遗憾未能好好招待她。此回进宫,陛下给她置了住处,在他同母妹妹长宁公主的殿中。
曲微住了十日有余,将皇宫逛了个遍。
如若她父亲没有将世子之位让给叔父,或许她该早有机会来宫中游玩。
宫中纵然处处华丽贵气,待久了便忍不住生出憋闷之感,越是艳丽的红墙绿瓦,越像一座重金打造的牢笼,挡住人望远的眼睛,也困住人远行的步伐。
让曲微印象尤为深刻的是一处叫素玉宫的地方,因着那处的宫墙比他处还高出半丈,她便问了一句里头住的是何人。
陪同的官女子告诉她,这处住的都是先帝宠幸过的女子,家中无权势,位份也低,后半生都在此处度过。
曲微经过时恰逢午膳时间,宫门打开,宫人将膳食送进去。
她从缝中窥过一眼,庭院中正站着一位容貌昳丽的女子,看上去比她还要小几岁,分明是花一般的年纪,却死气沉沉地呆望着庭树。在宫门即将再次合上时,那女子忽然似有所感朝她望过来,眼中一片荒芜,无半分光彩。
她有些不确定,那女子究竟是在看她,还是习惯性地在宫门打开时往外看一眼,毕竟那是她仅有能窥见外头的时机。
“为何...不放这些女子出宫呢?”
那一息的对视,如同一块沉石坠在曲微心上,她觉得胸中窒得发慌。
官女子叹息一声,“那里头都是先帝宠幸过的女子,放人出宫,若是再嫁,岂不是让别的男子染指先帝用过的人。姑娘想必已觉出这处宫墙比他处要高,也是为了防她们长日寂寞,做出私会的丑事。”
曲微不语,面上的笑意消退干净。
官女子是个会察言观色的,立马又加以宽慰,“姑娘心善,但历来礼法如此,哪怕陛下授意改制,定会有老臣出面痛骂礼崩乐坏。更甚者,若是先帝有嘱,或在世的人做主张将这些女子给先帝陪葬,皆是与礼法相符。至少,她们尚活着不是?”
可惜她苦口婆心,曲微并未觉得心里松快,这处地方让她感觉绝望与阴冷,可又无能为力,只能掩耳盗铃般快步走开。
向来曲微出门,便有官女子上前作陪。这日,她未说要赏景儿的话,竟有人主动找了上来。
“姑娘,现下秋高气爽,与春日相近,萝园昨日开了一树杏花,粉白娇美,许多人赏看呢,不如您也去凑个热闹?”
曲微正将行李收拾好,准备明日一早出宫离京回长宜村。
眼下刚过晌午,白日还长,若是都待在屋里,难免枯燥了些,她便开口答应。
这回的官女子是曲微头回见,说话办事分外圆滑周到,萝园偏远,走了一炷香的时间还未到,若是知晓赏个花要这般累,她大抵不会出门。脾性火爆的人估摸着早该责备她不提前说道,可她的一张巧嘴硬是逗得曲微发笑,生不出半分气。
官女子在前引路,说穿过园林就到。
此处置了许多假山,弯弯绕绕如迷宫一般,周遭种着些常绿树,茂密遮眼,若非有人引着,极易在其中迷路。
“还未到吗?”
曲微有些气喘,捏拳捶了捶酸累的小腿。
那官女子回头,对曲微露出个宽慰的笑,她总觉得那笑意有些不入眼底的虚假,转念一想,宫人日常都需笑脸迎人,若还计较笑得真与不真,委实在为难人。
“姑娘,转过前方的弯,再右行便是了。您先行,我在后头护着,以免您腿酸摔着了。”
曲微未作多想,道一声“多谢”便走上前。
假山洞里不如外头敞亮,官女子所言不虚,出口就在不远处,越往前走透进来的光越亮。
地上有些不平,曲微垂着眼睛看路,在转弯那一瞬,突然瞧见地上隐约有光影晃动,当是外头的树枝投进来的影子。
可她心里总觉不安,这不安在看到那光影朝她靠近时达到极致,瞬时一股凉意自脊背攀升,直冲脑中,她猛地抬头,一张漆黑的麻袋兜面而来,接着听见一声肉响,刀刃似的重力砍在后颈上,剧痛冲得她眼前一黑,眨眼间意识散去。
日子已走到了十月初,夜里露水重,地上生寒,趴得久了便觉湿冷难耐。
曲微梦里冻得厉害,怎的都睡不安稳,眼皮动了动,睫毛一颤便打开,入眼一片漆黑。
意识瞬间回笼,下意识动身,这才发现手脚都结结实实反绑着,颈后的伤处一牵扯便疼得卸了力气。
她使劲眨了眨眼,一时分不清眼前的漆暗是因为在夜里,还是她的眼睛出了问题,不能视物。
眼前依然黑着,但很快她意识到外头一片幽静,隐隐能听见蛐蛐的叫声,现下当是在夜里。
她忍着痛挣了几挣,这绳子绑得委实太紧,手与脚还牵在一处,身子如一张弓般向后弯着,一动便两厢拉扯,手腕与脚腕总有一方更受罪。
她在哪里?昏了多久?何人授意将她绑来?
心中又空又沉,身上也虚弱乏力,若说不害怕自然是假的,宫中的手段,哪怕未见过也听过,利用她的信任、将她骗去假山便是给她摆的第一道,谁知后面等着她的是什么。
曲微力气殆尽,干脆停了挣扎,闭上眼睛细想。
她来宫中不久,一向待人和善,从未跟宫人发过脾气,也不曾与谁树敌,想来不该有人蓄意报复她。
胸口蕴着一股燥热之气,干痒之意冲出喉咙,曲微张口咳嗽出声,如此轻微的动静在幽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呼吸声敷敷地打在地上,清晰可闻。
一旦开始这咳嗽便停不下来,脑仁一抽一抽地生疼,趴在地上明明觉得寒气沁入骨头,可身上又燥热得厉害,烘得她脑中昏沉。
曲微清楚自己受了寒,心道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回却是连逃跑的力气也没有。
天光渐渐透进窗户,曲微在半梦半醒之间觉得有些晃眼,喉咙里热烘烘地泛痒,咳嗽逼得她睁开眼。
已分不清这是多少回醒来,只觉一回比一回煎熬,头疼欲裂,身上热得像泡在烫水里一般,地上的寒气不休不止地往身体里钻。
她半阖着眼逡巡周遭,这处是间空空荡荡的屋子,什么摆设也无,若非还算干净,连是住房还是柴房也难以分清。
除了光线明亮,能猜出是个晴朗天气,其他一概不知。
曲微闭上眼缓气,她从未有过如此难熬的时刻,今日本该是她启程回家的日子,眼下却生死难料,甚至生不如死。
眼睫逐渐被濡湿,一道清泪顺着眼角滑至鼻尖,又滴落在青灰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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