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的意思,是师祖荣归——师祖她回来了?!
无数或年轻或苍老的弟子急奔前来,一眼便看见面目陌生的年轻少女,以及她推着的那个男人。
那男人玄袍赤发,身上妖气极为霸道,面目俊美到一看便知道是狐狸托生!
“是虹陵仙祖!!”
“仙祖归来,速速行礼!!”
“恭贺仙祖出关,仙祖万福——”
不出半刻,以宫雾为圆心的前前后后都已经跪满了人,各处坊主一并出来恭敬迎接,一概不敢有任何慢待。
她清晰看见,有好些值夜的年轻弟子面露惊愕,恐怕还不知道缎红坊的最早来历。
千年前的皇陵旧事,对她们来说如同一梦。
成百上千人陆续更衣后前来拜见,楼外廊前更是灯火通明。
她们不能直视他的眼睛,仅是大着胆子看推轮椅的宫雾。
小姑娘被盯得不太自在,轻咳一声,低头问胡丰玉:“你心脏在这些人里面吗?”
胡丰玉摇一摇头,和蔼示意诸位弟子免礼起身。
“你们宗主呢?”
数位坊主面面相觑,这才发现少来了一个人。
宗主明明也在这里,但居然听到铃
() 声后没有下来,似乎……还留在自己的七角楼里?
胡丰玉看出端倪,又出声道:“小恩人,辛苦你推我过去。”
“行。”
他一指方向,她便推着轮椅平步前行,穿过无数惊异目光。
仙祖唤那小姑娘叫恩人??
她是谁??得是做过什么事才担得起这称呼啊?!
宫雾推着胡丰玉穿过阔绰门府,在缎红坊里走到腿酸。
她如今仍会感慨这些名门大派的地盘能有多大。
缎红坊在京城里仅仅占了七进七出的府苑,但内有玄机仙术使地皮不断扩充,另设有花园竹林如此种种,走得像是如何都到不了尽头。
胡丰玉像是察觉到她的腹诽,忍笑道:“再过两个院子就到。”
宫雾长叹:“你是让你恩人来做体力活儿啊。”
他们行向七角花楼,遥遥便看见一层正堂里灯光炽亮,有女人妆容齐整地候在门前,礼态端庄。
胡丰玉本也在顾忌着陷阱危险,瞧见她的外形时愣了下,迟疑地喊道:“小簇?”
他被抢走狐心时,那丫头才六七岁,现在早已是三四十岁的模样,让人有些认不出了。
宗主抬首而笑:“仙祖万安——仙祖您慢点!”
“快快快,推我过去。”胡丰玉自己拿手转着车轮,那宗主也快步过来扶住轮椅,同宫雾一起把胡丰玉推了进去。
这也是宫雾第一次近见名派宗主。
女人已处在天权境里,距离登仙仅有一步之遥,周身仙气更是隐隐外溢。
一旦修行到这个地步,人的气场姿态都会好似画中飞仙般,飘逸有神,眸带慈和。
她一靠近她,便能闻见清新低郁的铃花香味,衣袍更如师父所言,好似金缕玉衣般光华轮转。
胡丰玉看她跟看亲孙女一样,很是欣慰地不住点头。
“你能两百多岁就修至天权,跟你师父一样根骨努力均是上乘,好事,好事!”
他想起正事,和宫雾介绍了一声。
“这是秦簇华,也是我那徒弟秦将雨从宫里救下的小女孩。”
宫雾拘谨行礼,内心仍怀着面对名派宗主的敬畏。
“小簇本来在旧朝宫妃的殿里当小宫女,因为打碎了一只冰花瓷盏,差点被吊死。”胡丰玉温声道:“我那徒弟听到消息,连夜把她从宫里偷走了,后来也带来给我看——那时候簇丫头才这么高,跟小土豆一样!”
秦簇华亲亲热热地挽着宫雾:“您是不是回来的时候顺路捡着她了?”
“这是救我出来的恩人。”狐狸祖宗想起正事:“说起来,我那颗心怎么在你这?”
秦簇华拍拍胸脯,笑容很骄傲。
“可叫我给骗过来了。”
她唤来侍女端上普洱茶桃花糕,一副要秉烛夜谈的架势。
“哦对,师祖和恩人饿不饿啊?”
“我想吃馄饨,”胡丰玉侧头看宫雾:“
她面子薄,被我叫恩人都容易耳朵红。”
“才没有!”
宫雾碰见丰神俊朗的漂亮姐姐都会有些踌躇,何况对方还是人间名宗的门主,说话还是会有些青涩。
“宗主叫我小雾就好。”
“好哦,小雾晚上想吃点什么?”
“我也来一碗馄饨!”
秦簇华欢欢喜喜地吩咐了,看见仙祖回来是乐得不行。
她左等右等望不见师父下凡回来,还怎么都寻不到仙祖下落,长久以来放不下心。
仙祖能回来一趟,她高兴的像回到了幼时。
“仙祖爷爷,要不我先把这心换给你,咱再慢慢说从前的事情?”
“也不急这一会儿,”胡丰玉奇道:“你那颗心后来去哪了?”
“本来在冰窖里搁着,但时间太久了,有术法护着也搁不住。”秦簇华撒娇道:“爷爷,我把狐心还你,你得给我补一个好的!”
胡丰玉缩着躲了一下:“你这样我不习惯……”
秦簇华嗤了一声,旋身变回七八岁的样子,像爷孙两刚认识那会儿一样。
“哎,还是这个样子看得顺眼。”胡丰玉捏了捏小孩的脸,笑得很慈祥。
他侧目看向宫雾,一时有些好奇。
“等你好几百岁了,你想留在多少岁的模样?”
若要威严端容,那便是四五十岁。
要仙气飘然,便是英气昭然的老翁老妇。
也有许多人长留在二三十岁风华正茂的时候,留住自己最漂亮的模样。
“我现在这样……好像就很好。”
宫雾看见小朋友还有点不习惯,还好后者讨了个亲近便变回原样,笑吟吟地同他们讲起旧事。
“师父仙去以后,秦绵久做了一段时间的宗主。”
“……但我大概是在师父走的当天,就察觉出不对劲了。”
三碗小馄饨趁热端来,葱花翠绿,旁边还配了脆圈果子。
胡丰玉舀了一勺,回忆旧事时仍是眼神一暗,隐隐有压不住的怒气。
“秦绵久当天奔去仙阶以后,再回来便说自己得蒙仙祖点化,已升至玉衡之境,按律应继承衣钵,成为此代宗主。”
秦簇华再提这件事时,同样笑意很冷。
“明明有其他几个师伯师叔修为不俗,但他仗着有仙祖恩准,把自己身份抬得极高。”
“之后更是性格大变,变得跋扈起来。”
得换狐心之前,他是朝不保夕的病弱弟子。
抢走功力之后,他便要变本加厉地享受本不属于他的这一切。
-3-
秦绵久并未破阶,原身仍处在开阳境里。
可他有了这颗强劲超群的狐心,等同于有取之不尽的灵气,一夕出手狠毒,当众教训了三四个忤逆他的低阶弟子,险些打死。
秦簇华当时察觉到情况有异,秘密去寻过一次仙祖,但小狐狸们都说他外出
未归,像是去救什么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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缎红坊里其他姐妹同样都是明眼人,可现有血淋淋的例子在前,无人敢抵着性命去质问他做了什么,凭什么就突然功力大成,还变成这般狠辣的人物。
凡有利益,皆难明对。
强问是问不出来的。
秦簇华隐在暗处修行数十年,眼睁睁看着秦绵久排除异己,打压着一众不服他的姐妹,心里恨意深重,不断寻找突破的时机。
“其实……那些年一直有人在找您,”秦簇华低低道:“可实在碰不到线索。”
“我明白。”胡丰玉恨得咬牙:“我不该对这畜生留有善心。”
“他报信求援,说自己被妖魔劫去外郡,我就一路追去,哪里知道落得如今下场!”
宫雾小口小口地喝着馄饨汤,冷不丁被秦簇华揉揉头发。
“还饿吗,这里有小花卷,可以再吃些。”
“多谢宗主。”
“叫我阿簇就行,”秦簇华温声道:“你既然是仙祖的恩人,自然也是缎红坊的恩人,不用这样客气。”
她看向胡丰玉,一想起前尘往事,眼神变了又变,终于流露几分嫌恶。
“秦绵久……他竟然对师父有思慕之情。”
“师父把他当作亲生儿子般疼爱,他却有那样的龃龉心思!”
胡丰玉皱眉道:“该不会这孽子公开说了什么污言秽语,污了我徒儿名声吧?”
“他后来公开男身,娶妻娶妾,坊中姐妹全都看在眼里。”
“要么形容相似,要么声音神似,样样都是寻着师父的笑貌!”
狐狸祖宗听得恶心,啐了一声:“糟践了那些姑娘的一辈子!作孽!”
“我有意杀了他,发觉这弱点以后便动了心思。”秦簇华坦荡道:“我本来不喜脂粉,沉于修道,但为了解开这些谜团,我特意细修容貌,仿得与师父越发相似。”
她的眉形眼睛无一处像师父,但胜在心灵手巧,凭脂粉巧饰把唇形都调整的极为相像。
这样的修整,要一日日一天天潜移默化地慢变。
陡然一夜间变得太像,反而会引起那贼人的警惕。
秦簇华刻意在明显处仿得不像,但谈吐气态甚至是穿衣用色都在不断靠近。
直到有一夜秦绵久醉酒痛骂,她屏退侍女,亲自过去端酒。
素日飞扬跋扈的宗主望着她又哭又笑,抓着她的手按在心口,说自己这颗心现在好得不能再好,求她亲手摸摸。
秦簇华按下怒意哄了几句,诱他说出更多来。
她虽然察觉不到他是换了仙祖的狐心,但结合旧事也能察觉异样。
——秦绵久被捡来的时候,明明有心弱体虚的先天不足,怎么就变了?
她把秦绵久拖去床榻上,临时心生一计,刺破手指染红了床榻中央,同样把血沾在他的子孙根上。
然后信手给这孽徒唤
() 来春梦一场,自己假寐旁侧,把侧裙里衣一并撕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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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诛心。”胡丰玉抚掌而赞:“你要杀了他,总归得先骗来他的心。”
“他何曾爱过我?”秦簇华淡笑:“不过是把我当成望见师父的镜子罢了。”
她永远记得,师父如何半夜把她从柴屋里带走,如何带她去所有亲眷前一一认下,教习道法之余引着她读书写字,恩比天高。
“仅仅这一夜,恐怕还不够他神魂颠倒。”胡丰玉叹道:“我要是在,一定会教你些好用的法子。”
“着实费劲了些。”秦簇华一回想这些旧事,仍是觉得头痛:“先得不冷不热地吊着,还得欲拒还迎,还得同他喜怒嗔笑。”
她一辈子都只想清净苦修,哪里会这些与男人周旋的伎俩。
好在坊里年年救下不少沦落风尘的姐妹,其中自然有同仇敌忾的同门,刚好还做过旧朝花魁。
秦簇华拿出学道法丹经的刻苦劲儿,跟着花魁师姐边学边悟,一步步引着这混账宗主坠入更深的乱梦里。
他在梦里和师父师妹纠缠不清,在梦外见秦簇华又恍然若失,渐渐爱得死去活来,甚至为秦簇华休掉了所有妻妾,极力求娶。
秦簇华如同旧日花魁教导的那样,在诸多羁绊里倏然一收,径自闭关百年,终于修到了玉衡一品,直到卡在升阶路上,实在无法用功了,才缓缓出关。
人间百年,等得秦绵久望眼欲穿,几度回毒窟凌虐狐祖极力泄愤。
在此之前,虹陵胡氏抢先一步找到师祖下落,以为缎红坊背信弃义欺师灭祖,彻底与缎红坊断了来往。
“等我出来以后,我便同他饮酒一场,哭笑自己恐难登仙,这辈子已是望到了尽头。”
“直到这时,我仍是打算骗走他的灵力,伺机出手反杀逼问师祖下落。”秦簇华不住摇头:“我实在想不到,您竟然舍得把真心给他。”
胡丰玉笑容苍凉,仅仅轻嗯一声。
“可秦绵久已经活够了。”
他清楚,自己得不到师父,也得不到眼前师妹。
他宁可把真心剖开送出,博她嫣然一笑。
半醉半醒里,秦绵久讲出所有实情,唯独略掉了仙祖被囚在哪里。
秦簇华性格极重情义,听到这里都快办不到再与他虚与委蛇,压抑着怒气步步引诱。
他半梦半醒地真与她交换心脏,把一颗狐心尽数赠予。
然后被一剑刺穿肺腑,在剧烈吐血里终于回魂。
“簇华——你,你——”
“你从未真心对过我,是吗——”
她恨意尽显,此刻步步紧逼,一手掐着他的脖颈追问仙祖下落。
秦绵久怔怔看着她的样子,最终大笑三声,暴毙而死。
“然后,我就把我自己那颗心取了回来,把他的尸身丢去喂狗。”
() 秦簇华捧着馄饨碗,慢慢道:“师祖,咱拿什么换啊,不过我的功力都凝在金丹里,空着心窍好像也没事。”
胡丰玉还陷在旧事里,良久道:“自然是还你最好的一颗心。”
他方才已暗中令狐孙去取物事,此刻小狐狸倏然冒头,把双拳大的剔透灵玉捧了过来。
秦簇华许久不见小狐狸,哎呀一声扬起笑容,伸手挠起它的肚皮。
小家伙被逗得翻滚不止,毛绒绒的尾巴摇来摇去,直到胡丰玉轻咳一声,才哧溜跑走。
狐狸祖宗取来京中宝库里长存的一块灵玉,举到她的面前。
“这个如何?”
秦簇华伸手一摸,笑道:“还是暖的。”
“冬暖夏凉,且裨益修行,是夜鸩山里取来的顶级良玉。”
他双指一抹,把灵玉刻成心脏形状,轻轻一吹,那冰白色的心脏便开始勃然跳动。
小簇,你至善至诚,配得上这一颗玲珑玉心。
这一夜里,法阵变幻,狐心归位。
宫雾去侧殿里先行睡了,留他们两人在阵内燃符引换,重得正心。
秦簇华再睁开眼时,只觉灵台一片清明舒朗,比先前还要来得更加舒畅。
她从未动过狐心里的功力,行法用器均是调用自己金丹里含的灵气,所以即便是换了心脏,也并不觉得若有所失。
胡丰玉换心之后,再一睁眼便是极灿烂的金红色,四肢百骸更是一齐归顺,从轮椅里缓缓起身。
这才是我的心。
……也终于才做回我自己。
他一转身,狐耳九尾一并显形,恣意仙气畅然外溢。
任凭那资质平庸的孽障如何挥霍,能调动的灵力也不过百分之一。
狐心取回,一切束缚阻滞都荡然无存。
秦簇华看得欣慰,由衷道:“还好我守到您回来。”
“对了,那位恩人……您将来是打算如何回报呢?”她温和道:“如果有用得到缎红坊的地方,请一定吩咐,但凭仙祖定夺。”
他立在晨光里,九尾微摆。
“我欠她许多许多。”
男人低头一笑,有些自嘲。
“……也许永远也还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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