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初轻闭双眼,纤长的睫毛被月光一照,在眼下形成交错的影。
视线从上至下,垂下细软的额发,就算闭着也灵动的眼睛,正好高度的鼻梁,
秀气红润的唇。
白昼时有日光的味道,而黑夜时,又让人联想到夏日的月,静谧温暖。
屏气到极限,池南暮已然刻意控制,很轻地呼气,江初竟忽然睁开眼,对上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
江初先是移开视线,下意识闭眼睛装睡,又在几秒后重新睁开。
“你还没有睡着。”
江初用很轻的声音说。
“嗯,我不困。”
“是因为多了我,不习惯吗?”
“不是,我在想别的事。”
“什么事?”
想你为什么会跟着昼夜变换,一会儿L是日光的味道,一会儿L又变成温暖的月光。
但池南暮并不会说实话,“我在想,如果地球自转的速度变缓,会发生什么变化。”
江初闻言一愣,先是疑惑,而后莫名其妙地笑了,“你真是......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为什么笑?”池南暮不解。
“我不是在笑你,”江初摇头,“我是在想,怎么会有人因为想这种事而睡不着,你一点都不像个富人。”
“富人该是什么样子?”池南暮问。
“骄傲自大,看不起人,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所以根本不会思考这种问题,”江初停顿一瞬,又说,“我只是在说我班上的同学,不是在说你,和你的同学。”
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这就是富人。
池南暮想,可他想要的东西,并没有得到过。
“那我不是富人,我是被领养的。”池南暮说。
江初一下收了笑,“......抱歉。”
“为什么道歉?”
“我没有想到你也是孤儿L,对不起。”
“我不是孤儿L,”池南暮说,“我现在的父母与我有血缘关系,我是被父亲特意选中,到这里培养教导。”
江初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能装作明了,点点头。
简短几句,暴露出关键的讯息。
江初是孤儿L,有一个姐姐,过得穷困,所以准备偷跑去外省务工。
话题说到这里,不免凝固。
安静片刻,池南暮问:“工厂没有假日,你的能力只能做体力活,你不害怕?”
“有一点,但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姐姐因为没法休息,已经进过一次医院,如果没有我,她的收入可以支撑她一个人生活。”
可是,没有学历的人生,会被一辈子定格。
漂亮灵动的人,不该因为短暂的贫苦,而错失其它机会。
出于私心,池南暮这样想,可他不是江初的任何人,也没有资格干涉江初的任何选择。
话在嘴边,但没有立场说。
微妙的沉闷。
“晚安,池南暮。”他一直不说话,江初以为便以为他困了。
池南暮闭上眼睛,“晚安,江初。”
-
天快要亮。
池南暮在铃响之前睁开眼,今日他没有望着窗发怔,因为耳畔多出来的呼吸声。
江初睡得很安稳,睫毛随着呼吸轻颤,侧脸颊压在枕头上,微微泛红,嘴唇微张,正小声呼吸。
滴——!
因为看到出神,池南暮险些忘记定时的闹铃,手忙脚乱去关闭。
好在江初没有被吵醒,只是低声嘟囔一句。
池南暮起身下床,特意放轻脚步,换上运动服,在桌上留了张字条,说自己在庭院里晨跑。
不知为何,今早的空气格外清新,吸入鼻腔时,让池南暮通体舒畅。
按照计划,他该要绕着庭院跑二十圈,但跑了半程后,池南暮忽然突发奇想,想绕到林间,透过房间的窗户,去看看江初在做什么。
是睡醒了?
还是依旧侧躺着,蜷缩在墙边?
想到这,池南暮头一次改变路径,转身往树林间跑去。
天渐渐亮了。
日光透过梧桐叶缝,明亮的光束落下来,有的落在地上,池南暮跑过时,又落到他额发。
池南暮跑到窗边时,床上已没有江初的身影,他心口蓦然一慌,好在视线下移时,看见桌上的包还在。
跑去哪了?
池南暮拉开窗,正要细致观察,浴室的门及时打开,江初拿着一团湿衣服,是昨日换下的T恤。
见窗外站着个人,江初吓了一跳,“你怎么站在外面?”
“我过来看看,你有没有睡醒。”
池南暮靠着窗说。
嘀嗒——
湿T恤的水滴落到木地板上,江初听见水滴声,慌忙把衣服拿到窗外。
日光般的皂香味扑面而至,大片日光洒下,争先恐后向池南暮袭去,那是种鲜活的生机,引人靠近。
江初的手伸出窗外时,池南暮顺势接过T恤,稍用力,轻易拧干残余水分,抻开抖平。
“谢谢。”江初有些不好意思。
“不客气,拿一个衣架给我,在衣柜里。”池南暮说。
江初急忙照做,去衣柜里拿了个空衣架,递给池南暮。
白T恤被大力抖平,几乎没了褶皱,池南暮晾好衣服,细致用指尖整理好合线,挂在窗框顶部。
风一吹,皂香味更是浓郁,池南暮望着飘扬的布料,忽然不想挪动脚步,也不想遵守计划重新去跑步。
咕噜——
一声漫长的异响吸引了池南暮的注意。
池南暮看向江初,沉默一瞬,“......你饿了?”
江初尴尬地躲开视线,“有一点。”
“我去厨房拿吃的。”
时间尚早,佣人还在房间里休息,池南暮翻出常温储存的食物,罐头面包,牛奶水果,一齐拿回房间。
有钱人的面包,甚至比普通面包味道香。
包装打开,浓郁的黄油味奔涌而出,江初
拿了两片,
就着高纯度的牛奶,
吃得比昨日还香。
池南暮不动声色,视线悄悄落在江初鼓着的腮帮子。
很奇异,他好像喜欢看江初吃东西,江初填饱了肚子,他也像吃饱了一般,有种莫名的满足感。
“你不吃吗?”江初咽下面包问。
“现在还不到我吃饭的时间。”池南暮说。
话音刚落,池南暮的腹部也传出一阵饥饿异响,昨日一分为二的晚餐,让两个人都感到饥饿。
气氛有些尴尬。
江初沉默片刻,把面包递给池南暮,“你每天都有计划表吗?吃饭也要遵守计划里的时间?”
此前有。
可江初出现后,他一直在打破,特别是昨天,计划中的事情,一件都没遵守。
池南暮接过面包,“有计划表,但不遵守也没有关系。”
未烤过的面包入口,比平常佣人烤过的多了些麦香。
池南暮想,原来饿了就吃,不想跑了就停,其实也不会怎样。
一整天时间,池南暮待在房间里,和江初看了数场电影。
不同于昨日的拘谨,今天江初和他一起,坐在床边,看到幽默情节也不再忍笑。
日光由东到西,时间似乎静止,池南暮像是落入另一个世界,空间狭小,思绪却宽畅的世界。
笃笃笃——
傍晚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兀然响起。
池南暮望向门口,心口突突地跳,蓦然有种不祥预感,“什么事?”
“南暮,池先生和太太回来了。”门外的佣人说。
池正和回来了。
从未有那么一刻,像现在如此,池南暮这么不想听到这三个字,只是听到,都觉得神经在被肆意拉扯,抻开,再又压缩,濒临断裂。
宽畅的世界是虚假的,回归现实,他依然是笼子里的人。
“我父母提前回来了。”池南暮抿紧唇,声音很平静,眼里却透出细微的难过。
江初愣了一秒,而后快速起身,抓起书桌上的包,窗框上的T恤,敏捷跳出窗外。
正如一只点水的飞鸟,来时是偶然,去时无踪迹,没有道别,只有幻觉一般的涟漪。
房间从热闹恢复为死寂。
池南暮垂下视线,沉默中,眼神恢复到淡漠,开门走出房间。
回来的不止有傅文琪和池正和,随行佣人的臂弯中,还有个尚在襁褓里的婴儿L。
“父亲,母亲。”池南暮站得笔直。
池正和的视线扫过他的运动服,眉头微微蹙起,非常不满,“南暮,这是你弟弟,池影。”
弟弟......?
五年前,相似的一句话出现在耳畔,“北晖,这是你弟弟,池南暮。”
这句话后,他得到了什么?
他得到一个笼子,得到“完美严格”的教导,而池北晖得到了满身伤痕。
那今后呢?
是不是要由他来做池北晖的角色,
而这幼小的婴儿L,
来接替他的位置?
“是,我记住了。”池南暮看向地板,脊骨蹦得笔挺,费掉很大力,才能保持声音平静。
“北晖以后不在家里住,司机从明早起会送你去雁行。”
“是。”
“以前北晖负责教导你,今后你要担起兄长的责任,细心教导池影。”
“是。”
......
后来的训话、晚饭,池南暮几乎没有记忆,思绪停摆,只是机械地行动,夜幕黑沉时,才得以回房间。
黑暗,狭小,空荡。
永无止境,永不自由才是他的现实生活。
池南暮靠在门上,怔怔望向窗外。
分明是盛夏,月亮却显得寒冷,池南暮没有开灯,只是站着发愣,呼吸弱到仿佛停止。
倏然间,窗外传来细小窸窣的声响,像是有小动物在窗下活动。
池南暮蹙起眉,走到窗边时,一个人影迅速从窗下冒出来。
“......江初?”池南暮怕这是幻影,伸手攥住江初的手臂,直到握紧了才安心。
“你父母这么快就回来了?”江初音量很小,几乎是用气声,灵动的眼睛充斥不安,却没有一点怪罪。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池南暮把江初拉进窗,不给其拒绝的余地。
“我还没有和你说道别。”江初说。
池南暮哑然,艰难地问:“那你现在要和我道别,然后离开吗?”
“我......”江初顿了顿,“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可是你现在看起来很难过。
“不然,”江初又说,“我明早再走吧。”
今晚和明早,其实没有区别,拖延时间只是麻醉而已。
池南暮很清楚,但他仍紧抓不放,像溺水的人抓住终会断裂的稻草,“好,明早再走。”
这一晚,谁都没有说话,房间里只有沉寂。
江初没能睡好,断断续续清醒。
而池南暮根本没有睡,有时望向窗外,有时看向江初。
如果地球的自转速度就此减缓,这一晚是不是能无尽拉长?
寂静中,他又在想不着边际的事。
乞求月亮不会下落,盼望太阳不会出现,但人的意志最为无用,强烈的愿望也改变不了物质。
当第一缕日光穿过云层时,池南暮以为他的心跳就此停了,绝望在这一刻疯狂侵袭。
江初动了动,睁开眼时,正好对上池南暮平静却悲伤的视线。
气氛沉重,谁都不敢看对方。
池南暮先起身,给江初让了路。
江初轻手轻脚去浴室,快速洗漱,背起双肩包,就这样到达分离时刻。
“再见。”江初翻出窗外,回头向池南暮挥手告别,尽量勾起唇角,不让气氛显得那么悲伤。
日光的味道逐渐
远去。
再见两个字,
池南暮说不出口,
牙齿咬得很紧。
他想要什么?
他不过是想要自由,想不受控制,想从狭小的笼子里出去,想到真正宽畅的世界里行走。
池南暮站在无光的影中,阳光透过窗框,只会被削弱成虚幻的金色泡影。
江初站在光里,没敢看池南暮的眼睛。
因为那双眼睛太可怜了,平静之下似乎布满疮痍,全是结了痂的疤,又再度撕开表皮的破口。
没有得到回应,江初转过身,想直接往前走,却迈不出脚步。
两人保持静止,谁都没有动。
片刻后,江初似是下定决心,再度转身,脱下背包,从包里拿出智能手表,朝池南暮走来。
“我知道那些东西是你提前准备的,不是垃圾,所以我都没有拿。”江初把表放到池南暮手里。
手表交还到池南暮手里,江初却没有松手,而是握着他的掌心。
江初长呼一口气,目光坚定,“如果你不怕辛苦,就带上证件,我们一起离开。”
池南暮握紧江初的手,只停顿一瞬,而后立刻弯身,去拿抽屉里的银行卡和证件。
就算只有一刻自由,就算终将回到笼中。
池南暮想,他也要抓住这惟一的机会,能够行走在无垠世界的机会。
无数缕日光散落而下,从东方斜照过来。
池南暮揣好几张卡,拉紧口袋的拉链,单脚踩上窗框,一跃而下。
穿过窗户的一瞬,明媚的日光从四面八方侵袭,紧紧包裹住池南暮。
江初拉着他往前奔跑,穿过茂密的梧桐树林,越过无数枯枝。
视野中,后方那扇窗户越来越小,那禁锢他的黑色牢笼,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小点。
池南暮只回头看了一眼,而后望向前方,再没有回头。
就算终点注定是牢笼,他也要往前跑,亲眼去看看,自由到底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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