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一生的故事。
正如商挽琴隐约感觉到的一样,乔逢雪活了两次。但归根结底,所有的故事都源自他的第一世。
那一世的乔逢雪,完完全全就是书里的模样:一袭病体,满身傲骨;心怀天下,意气风发。他那一双瘦骨嶙峋的手,能斩除天下最凶悍的恶鬼,也能毫不吝惜地为每一个朋友送上千金与美酒。
他追寻九鼎,为的是天下安宁;千里救人,为的是心中道义。
他会随手送出珍宝,只要能解对方困厄,哪怕萍水相逢又如何?
他也能千里追杀名不见经传的恶人,只因有人敲响玉壶春的门,哭诉一场家破人亡的惨剧。
那时他是真真正正的玉壶春门主,被称为天下第一的驱鬼人,心里也沉甸甸装满了天下第一的责任。
那是他最明亮、最激昂的前半生,无论多少风雨飘摇,他都满怀信心,能凭着手中一柄软玉剑,荡出一个清明太平的世界。
后来的事,也无需多说了。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一场又一场的刺杀,不过是一次又一次被夺去珍视之物,从心腹到名誉,到他那本就所剩不多的健康。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放弃希望。
因为无论何时何地,无论遇到了什么,他身边至少有一个人,从始至终都紧紧地维护着他。
“音音,那是你。”他说。
“我……?”商挽琴茫然。
是她,也不是她。
在那个第一世的故事中,他眼中的表妹始终是个顽劣之徒。她总是昂着头,趾高气昂又不厌其烦地和别人强调,说她是门主的表妹,其他人都得让着她,而她又什么都要,从四季的鲜果、吃食,到稀罕的玩物、用具,到珍贵的首饰、衣料,总之就是什么都要。
如果不给她,她就闹脾气,还总是闹到他面前。也只有到他面前,她才会稍微流露那么一丝心虚,却反而更要睁大眼睛,作出无所畏惧的模样,喊着说她就要,她就要。
她总是说:“你是我唯一的表兄,你不护着我,谁护着我?”
她还会笑着凑上来,甜甜地说:“况且我心悦表兄,表兄更该护着我啦。”
平心而论,他起初是有些厌烦的。哪怕他表面耐心,可一次又一次地闹,他心里也累积了不少不快。
那时也和后来一样,身边许多人都明里暗里告诉他,表妹远不如温香,既没有那份知书达理、懂得进退、温柔体贴,也没有真才实学和优良的品行。而和后来不同的是,第一世的乔逢雪认同了他们。
不错,他也觉得他们说得对,表妹是如此浅薄、幼稚、狂妄、自以为是,她和他见过的所有女孩儿都不一样,没有丝毫女性的优点,却有诸多缺点。对了,她还贪吃零嘴,经常脸颊鼓鼓地嚼着果脯,像只不知节制的小鸟。
这样一个表妹,是碍于血脉联系、实在没有办法,才不得不一边头疼一边护着的。可她还一次又一次理直气壮说这是他该做
的,甚至没羞没臊地一次次说喜欢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头疼,无奈,不得不忍着她,时常找借口撇开她。她想跟着他出门?不可以。她想打听他的行踪?谁也不许说。
她不知是发觉了还是没发觉,应该没有吧?因为她永远都笑嘻嘻的,面对别人狐假虎威,转头看他又是一脸甜蜜,一声接一声叫他“表兄”。
“表兄,今天的花真好看。”
“表兄,你上次还专程找我看夕阳呢,怎么后来再没来过了?”
“表兄,这次我的生辰,你要送我什么礼物?”
“表兄!你凭什么只给温香送礼物!我也要我也要我也要——你只准对我好!不准对温香好!”
骄纵。蛮横。不讲理。霸道。贪心。
他曾以为,他是厌烦她的。他总是躲她,总是敷衍她,总是嫌她惹麻烦,总是忍不住想压着她改一改这诸多缺点,而她总是嘴上答应、永远不改。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任性的、难伺候的表妹,在一次次危机中,永远都不顾一切地守在他身边。
他中毒昏迷,她就日夜不离地守着他,谁要靠近都要经过她盘问,凶狠起来的样子像一头母豹,对谁都能不客气地亮爪。
他自己犯蠢、引狼入室,亲手带回凌言冰,又准他一步步坐上高位,而表妹从头到尾都非常讨厌凌言冰,总是冲他龇牙咧嘴,不准他和凌言冰单独相处,哪怕总是被他训斥,她也只是不吭声地继续做。
每当他身体有一点不好,她总是第一个跳起来,比谁都紧张,在他身边一圈圈地转,怀疑这个人是内奸、那个人是叛徒,总之所有人都有可能害他,只有她一片真心巴巴地为了他。
那个时候,第一世的时候,乔逢雪一度是轻慢这片心意的。他觉得她疑神疑鬼、见事不明,总是干些莫名其妙的蠢事,像只没头苍蝇,而他只是在无可奈何地容忍她。
而后来种种事迹证明,愚蠢的从来是他,从不是表妹。
那一次,他追着九鼎的线索去了沙漠,带了厉青锋,却不肯带她。她是很想跟着去的,说了好多次,温言软语地央求过,声音甜甜地撒娇过,生气发作胡搅蛮缠过,而他被烦了一次又一次,便假装答应,其实使了个小聪明,甩下她悄悄走了。
沙漠一役,他的结局是被厉青锋背着,仓皇逃出了那座险些吞噬他的沙漠。他还记得那一夜的星空和风沙,记得自己喘气时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声音,那是他第一次产生了无限接近于绝望的情绪,几乎就要怀疑自己过去的信念,是否做一个好人只是在犯天下最大的蠢。
但在半路上,他见到了她。
他眼中不学无术、刁蛮骄纵的表妹,独自一人从金陵跑到了西北。她风尘仆仆,身上还有结痂的伤口,也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但她毫不在意自己的情况,一打照面,她就尖叫一声扑过来,第一句话是大骂厉青锋陷害了他。
厉青锋觉得委屈,因为毕竟是他救了他。
然而那一刻,是他有生
以来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哪怕明知这份偏爱毫无道理,却也依旧让人心中一酸”。
他的表妹,他这向来被人看轻、也没什么大本事的表妹,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决心,才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日夜兼程地奔波千里,也要急着来见他?表妹从不是他最偏爱的人,他也没有像她说的一样,每次都护着她,可现在她是第一个来的,那双明媚的眼睛里唯独映着他的影子,而他终于发现,她的眼睛异常美丽,让他想起过去一场燃烧的夕阳。
乔逢雪很少依赖谁。他的天资、他的地位,都注定了他总是被依赖的那一个。他也总以为,自己乐于被人依赖,甚至享受被人依赖。他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天生就该是天地间一盏灯,用才华和品性照亮世间,庇佑身边一切人。
但在那一刻,他发觉自己在依赖着表妹。甚至是从以前开始,当她一次又一次在他身边徘徊,甜甜地叫他“表兄”时,他以为自己厌烦着,其实已经开始依赖她。
和他相比,她是多么真实。乔逢雪在尽力成为一个完美的标杆,而表妹只做最真实的人,她的瑕疵是那么真诚、毫不掩饰,而她的可爱也同样如此。
沙漠边缘,表妹坚持要背他,很凶地说信不过厉青锋。厉青锋——那时还是他的三弟,压着不快,征询地看向他,希望他能说几句公道话,镇住这个无理取闹的表妹,就像以前一样。
但他侧过头,假装没看懂三弟的意思,只哑声对她说:“便辛苦表妹了。”
厉青锋愣住,她也愣住。接着,她大大笑起来,那笑容盛放在强烈的阳光下,比什么花海都绚丽,晃得他头晕。他不得不偏过目光,悄悄按住心口,还要告诉自己是身体太虚弱,才觉得头晕目眩、心跳如鼓。
“就是嘛就是嘛,要相信我才对!”
她背起他,去找大夫,又去找车,一路小心翼翼护送他,睡觉都不离,白天不小心睡着时也会把手搭在他身上,手里牢牢握着刀,仿佛随时准备砍向未知的敌人。
他一路都很难受,几重的毒药搅着原本的病痛,把他不中用的身体践踏了个彻底。他原来用医药调理得勉强能看的身体,一旦遇到波折,就露出了脆弱的原型。
但是,他不能认输。他睁着眼,用模糊的视力看着外头的景物,默默想着,他不能认输。为了玉壶春里还信任他、追随他的人,为了师父的遗言,为了……
为了表妹。
为了她。
为了她什么呢?他想不清楚,或许也是不敢想清楚。他早已决定,这副病体不该拖累任何人,何况现在他更是半边身体都浸泡在忘川里,怎敢许诺更多。
可是,至少能对她好一些。他想,该对她更好一些,要真的护着她,不能够再敷衍她,今后次次礼物都要主动送她一份,要更多关照她……
他是愚蠢的人。
天下第一的驱鬼人,天下第一门派的门主,他,乔逢雪,只不过是个愚蠢的人。
他太晚地做出了一个本该早早做出的决定,结果就
是决定永远只是决定,再也无法落实。()
表妹死了。商挽琴死了。音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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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会蛮不讲理也要守在他身边的人,死了。
从沙漠回去金陵不久,他的身体刚刚养出一点起色,就得到了关于兰因会的情报。据说那是兰因会很重要的一处据点,藏有一份名单,上面写满了和兰因会暗中勾结的大人物的名字。
如果能拿到那份名单,就能剪除兰因会的重要势力,让他们大大受损。
因为那东西是如此重要,即便表妹拼命反对,他也坚持亲自前往。彼时兰因会势大,金陵四周起火,他派出了不少心腹去往四方,实在拿不出多余又合格的人手前去夺得名单,才决定自己冒险。
表妹无法阻止他,最后叹了口气。说来奇怪,这份情报的发现还与她有关,她一开始说应该前去探查,最后却也是她反对得最厉害。
“……那你带上我吧。”
她抓着他,第一次没有了蛮横也没有了甜蜜,只有一种忧伤的神情,还有他看不懂的无奈。
他以前总不带她,但这次他答应了。他被那个神情触动,明白了这件事对她异常重要,便舍不得不满足她的心愿。
可是,唯独那一次,他不该答应的。
据点和名单,都是兰因会设下的陷阱。他们在陷阱中设下无数机关,凶险异常,招招致命。
发现这是陷阱时,乔逢雪曾有怀疑。他想起情报的来源,想起表妹坚持要跟他前来,便禁不住地起了疑心。更何况,陷阱中的表妹展露出非同一般的身手,绝非众人以为的“不学无术”、“本事平平”。
然而,陷阱中的表妹不仅展示出了她的本领,也展示出了她的疯狂。
她发疯一样,拼了命地保护他,拼了命地推着他,想把他推出陷阱。
“表兄,你要活下去!”
她不停这样说,从陷阱的最深处到最接近出口的地方,她一路都在这样说,仿佛这句话成了她唯一的执念,是她无论如何也要做到的事。
原本,他们已经接近了出口。
原本,他们好像就要一起出逃。
但在最接近光明的地方,砸下了最致命的机关。他们陷入流沙,无力挣扎。
表妹原本在他上方一些的位置。他看着她,心想至少要让她活下来,却见她低下头。斜斜的阳光照亮她半张脸,也照亮她的笑容。在这生死危机的关头,她脸上竟又出现了笑容,就是那盛放的、绚丽的、明艳的,胜过世间所有灿烂的笑容。
“表兄。”
她在笑,眼角却似有泪痕。
“你要好好活下去。”
乔逢雪从不知道,这个表妹有这样大的力量,足够她一手攀着边缘,一手抓住他,使劲将他拽起来、推上岸。
她那么用力地推他,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只为托举他去往生者的一端。而当他猛然回头,想去拉她的时候,她已经失却力气,坠入无尽的流沙之中。
() ……她死了,就在他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离开的。他反复想,她死了,又反复想,她让他好好活。
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要怎么好好活下去?
她死之后,他回到金陵,想着总有一些事是他还能做、还必须去做的,紧接着就迎来了玉壶春惊变。
视同手足的挚友血洗满门、自号门主,一直照顾的世妹身披嫁衣、漠然相待。他一直信任的心腹,一半背叛、一半死亡,只有一个小姨远在南方,不知算是逃过一劫,还是免去了是否背叛的纠结。
他离开玉壶春,离开金陵。
他的后半生,就此开始颠沛流离。去北方,想寻求一点血脉亲缘的庇护,迎来的是羞辱与驱赶;去曾经的盟友处,想寻求一些支援,迎来的只有笑里藏刀和新的追杀。
他越发地病,也越发地瞎,后来干脆成了个彻底的瞎子。病歪歪地走在这世间,时常不知自己为何还活着,却总又想起她生前最后一句话。
——表兄,你要好好活下去。
这句话成了他后半生的支柱。每当他想起她,想起世上至少曾有一人,一生都用真心待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他就能振作一些,相信所经历的一切是自己识人不清、命途多舛,而这世界依旧存在真心和善意,值得守护和爱惜。
因此,哪怕他成了个病骨支离的瞎子,活得异常艰难,只有很少的一点援护,他也依旧追寻着九鼎。
人们传说,他之所以如此执着,是为了复仇、为了恢复自己的健康,但他的目标从未改变。他依旧希望天下清明安定,富庶繁华。
他仍然是他自己,仍然是表妹临死前挂念的那个人。他不能变。
或许是执念太过,他拖着残破的身躯,竟又在世间苟延残喘了几年。奔波之余,他会尽量打理一下自己,希望自己不要看起来太丑陋。这举动大约可笑,但他总想着,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表妹魂魄仍在,他就不希望她看见自己太丑陋的模样。
寻找线索,躲避追杀,斩除恶鬼,有机会时顺手斩杀一些仇人。他生命的最后几年虽是独自飘零、四海为家,竟也算越过越安稳。
有时他会听说厉青锋的消息,知道这个曾经的三弟越来越厉害,名声越来越响亮,便也真心为他高兴。只是他也明白了,厉青锋和他是不一样的人,那个少年追寻力量、名誉,甚至美色,并不如他一般重视兄弟情义。哪怕厉青锋重视,恐怕也只是对凌言冰,而不会为他乔逢雪如何。
乔逢雪并不怨恨,只是不再当自己有兄弟。
他也听说了小姨的消息,知道小姨有在寻找他。他刻意不见小姨,觉得不必将她扯进来,更何况小姨很喜欢厉青锋,听说帮了厉青锋很多,那就更不必让她为难。
等厉青锋彻底长成,乔逢雪便放出消息,引他来找自己,将手头的线索和情报统统给了他。那时厉青锋带着哭腔,很说了一番动人的话,过去乔逢雪听了会很感动,现在他不再往
心里去了。
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够做的事(),自忖对得起“好好活下去”这几个字。而今他的生命实在将要烧尽⑽()_[()]⑽『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再挤不出多一点力气飘摇。
他寻了一处舒适的空地,这是他很早就决定好的墓地。他也带上了自己的剑,还有一支珍珠发簪。这发簪是表妹的遗物,其实还是他送的,可她不大喜欢,从没戴过。他一直觉得表妹娇纵还贪心,总是要这要那,等她死了之后,他回去找她的遗物,想留点念想,才发现她屋子里什么多的东西都没有,只有个空荡荡的梳妆匣,里面放着这从未戴过的发钗。
他抱着剑,握着发钗,想起这些往事,呆怔许久,想要落泪,却又最终含笑。
“对不起。”他反反复复说,“我很想你。”
那本该是他生前最后的记忆。那一天也本该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他已经按照自己的规划,做了一切他能够做的事,也本该按照规划在那一天死去,放任魂魄消散或飘荡,去寻那一点虚无缥缈的念想。
然而,他被乔家的人找到了。
乔家,他血缘上的亲人,在幼年和青年时期两次抛弃他的人,竟然找到了他。一见面,他的父亲就痛哭流涕,说找他找得十分辛苦,但始终在找。他说后悔当年薄情待他,现在要用行动忏悔。
“我儿,随父亲回家罢!给父亲一个补偿你的机会!”
他不该信,更不该去。
其实在生命的尽头,这些也都没有所谓了。但面对那样悲哀的请求和哭诉,他终究是动了一点恻隐之心,想着就当临死前再做一件好事。
他站起身,收起剑,揣好发钗,跟着血缘上的父亲去了。
然而,他等来的不是回家,也不是什么亲人的忏悔。他等来的是一场偷袭,是和兰因会的重逢,是一场暗无天日、昏昏沉沉的囚禁。
当囚禁结束,他被拽上祭坛,剖开胸膛,用他一颗衰败却仍在跳动的心脏,当了那场仪式的祭品。
他终于明白,生父从未真正后悔,他的善意只是又迎来一次新的谎言。他不知道厉青锋做了什么,只知道九鼎终究是落入兰因会手中。
然而,这明白来得太晚了。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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