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最开始,兰芳卿娘就很看好北堂这孩子,她晓得朝中另有几位老臣的心意也是如此,明里暗里,她们一直保着她。太皇将北堂岑收为义女,总以‘我儿’唤她,令她陪王伴驾,除却先阔海亲王洪姱以外,最不满的就是姬巽。齐兰芳不能理解,便好似现在她不能理解姬巽为何还不肯放弃,多次奏书陛下,请求陛下留他父家姊妹一命。
陛下的回信措辞严厉,齐兰芳看了不免咂舌:望老郡公以大义训姊,令守礼法。若执迷不悛,妣宗之法俱在,孤不敢私!
“你到底想要什么?”齐兰芳站在正屋西暖阁的珠帘前,“姬巽,我们已经接近十年没说过话了吧?”
“四品言官,也敢直呼我的名讳?”姬巽的精神很不好,伏在案前,衫垂带褪,懒怠梳妆,浑浊的眼白中血丝密布。他年轻时是很漂亮的,而今鬓发已斑驳了。片刻,他忽而撑起身子,问道“姜儿呢?我的姜儿怎么样了?你为什么没有在照顾她?你为什么独自留她在暖堂?”
“你的么?”齐兰芳略微愣怔,“我若不是你的家主,姜儿也自然不是你的姜儿。”
“你这话什么意思?”姬巽登时警觉,他站起身,两步走到齐兰芳的面前,攥住了她的衣领“齐兰芳,你什么意思?”
“我要参你阴阳不明。”参完这一本就能颐养天年,含饴弄孙了,齐兰芳想到就心情舒畅,气定神闲。
“你岂敢?”姬巽的声音发颤。父族的姊妹侄女们尽数下狱,姬四那小狼崽子已背叛了许家,她的爹在宫里猫着没有一点动静,锡林也丝毫不晓得为父分忧。他所图谋的都没有得到,他原本应得的也都失去了,就在这种时候,齐兰芳来落井下石、来伤口撒盐了。他当年就受过这样的屈辱,一把年纪了,莫非还让他再受一回吗?姬巽拉扯着齐兰芳,难以置信道“我是庄宗皇帝的孩子,我是天女产育的骨血。你岂敢参我?”
“我如何不敢?”齐兰芳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至身前“你姐姐景宗大行数年,你早就应当醒醒了!她老人家封你函谷郡公,对你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已是相当纵容,你仍不知悔改,与你父族姊妹大肆敛财,朋扇朝堂,试图左右朝政。我不明白,你究竟想要什么?你究竟为什么不知足?”
“为什么不知足?”姬巽从未见过齐兰芳如此疾言厉色的样子,他有些被吓到了,默默呢喃了两遍,往后退却些许。
为什么不知足?因为姐姐的每个女儿,他都抱过。
长女容姃。姃,通正,当也。王正召方,乃天女之师征讨四方,容民畜众;三女洪姱。骨佳为姱,洪,鸿也,混沌元气,取盛大之意;四女日妍。妍,技也,一曰慧也。日有所进,登闳高远,日高日上,日上日妍;六女夷姤。柔遇刚曰姤,言和而色夷,性情敦笃;七女安姁,燕雀争善,处于一屋之下,母女相哺,姊妹亲和,谓之姁姁。
姬巽犹记得她们的分量,洪姱是孔武有力的安福殿侍郎白姓招来的,她是姊妹中最沉、最壮的那个,姐姐因此选择在她八个月时催产。夷姤最轻,她三岁时进饭就进得不如其他皇女香了,也不如姊妹们活泼爱动,要世夫们在后头一惊一乍地追着跑,她总是很安静地坐着。姬巽清楚地知道,她们之中有一位,日后会成为皇帝,因为她们都是天女的骨血,是娲皇浴血而生的后裔。不像她们的兄弟被称为皇公子,她们作为皇女,生来便注定要继承母亲的一切,要延续神明的应许之福。
“可我也是娲皇的后裔。”姬巽不禁皱起眉,一双眼中的哀痛相当沉重“我只恨我不是女人。我恨我必须受伤才能流血,我恨我生来便无处容人,我恨我不能将一条生命从娲皇的座下带来人间。同样都是母亲的孩子,为什么我不行?”
他太钦慕他的姐姐,太渴望执掌生杀的权柄,以至于这份感情在压抑的框架之中扭曲、变质,促使他忌恨姐姐的女儿。齐兰芳忽而对他生出很浓的哀悯。三圣掌管着世间的一切,她们与所有妇人都见过面,而姬巽永远都无法窥见哪怕一寸母神的裙摆,尽管她们妻夫不合,但姬巽堂后的神龛中仍然供奉着广嗣送生慈姆佛多的玉雕塑像。
“你实在是疯了。”半晌,齐兰芳吐出这么一句话“你年少时,庄宗夸你胸襟如女儿一般。她是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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