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尤铮回家,见门口萝筐里照例塞满卷轴文章,莫名有些烦躁,对门子道:“这几日先撤下去。”
来年又逢殿试,无数学子渴望出头,一早便拿着得意之作四处投递,只盼着能有哪位大官、名流看中,自此一飞冲天。
若在平时,尤峥倒也不介意点拨一二,权当消遣,可如今同胡靖散了,心里揣着一段心事,不觉烦闷,自然没有心绪细看。
“是!”
门子正收拾时,尤峥之子尤文桥从外头会友回来,及到近前,忙从轿子里出来向父亲行礼,又亲自扶着往里走,笑道:“父亲今儿不是去见胡阁老,怎得又早归?”
该不会两人起龃龉了吧?
闻到他身上淡淡酒气,尤峥微微蹙眉,“天色尚明便如此作乐,临近年关,且当心着些吧。”
尤文桥垂首听训,“父亲训诫得是,只有旧友入京述职,多年未见,难免唏嘘。一时兴起,吃了一盏洞庭春色,未敢多用。”
年底了,都察院那群御史大夫们都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甩到大街上盯着,谁敢不当心?
一不留神,“德行有亏、官仪有失”的帽子就扣上来,谁能不怕?
听儿子老实交代今日见了哪些人,尤峥这才略略放心,还不忘提醒,“朋友多了是不错,但万万不可胡乱许诺,也不许私下与人方便……”
官场交际,少不得吃酒,可酒醉误事,还是少吃为妙。
父子俩一个说,一个听,不觉穿廊过院,通了数道月亮洞、宝瓶门,一直到了内院暖阁,爷俩俱都去换过家常衣裳,重新梳洗了。
尤文桥还特意先着人浓浓沏一碗茶漱口,去了酒气,熏了寒梅冷香,方才过来请示,“父亲今日可是遇见什么事?”
素日老爷子可没这么多话,也没这样小心。
尤峥半眯着眼睛靠在躺椅里,摆弄着个仙人引路的象牙手把件,一时竟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不说,尤文桥也不敢打扰,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等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院外一段青松不堪重负,被厚重的积雪压倒,“嘭”一声复又弹起,尤峥才像被惊醒了似的道:“来日若阁老对上秦放鹤,恐怕我无法置身其外,必要时刻,你可大义灭亲。”
尤文桥惊得站了起来,“父亲,何出此言呐!岂非叫儿子做那不孝……”
尤峥一个眼神止住他后面的话,稍显疲惫道:“或许他是真的牛心左性,要一根筋走到底,或许只是故意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想推我当出头鸟……无论哪一种,都不得不防啊。”
他要留个后手。
当初两人私下结盟,胡靖确实曾表示过会助力他接任下届首辅,并尽力扶持尤家族人,但这种事是胡靖自己能说了算的么?
即便能说了算,终究没落在纸面上,胡靖随时可以不认账。
尤其今天的谈话,胡靖所表现出来的执拗也给尤峥提了个醒:
胡靖年事已
高(),为子孙后代计▍()▍[()]『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自然要拼一把,可尤峥自己呢?也不年轻了!
到了这把年纪,谁先走还不一定呢!
秦放鹤确实敌人不多,并非他不记仇,而是没办法化敌为友的那些,一早就被他弄死了。
尤峥实在不想与这样的人公然为敌,防不胜防。
尤文桥憋了半日,到底憋不住,抄手一扭身子,梗着脖子厌恶道:“父亲欲我效仿昔日金有光三姓家奴之举不成?大丈夫技不如人,死便死了,奴颜婢膝之流,我做不来!”
学谁不行?偏学他!
那姓金的如今是何名声?做的又是什么光鲜事么?
此人乃当世毒士,便与孔姿源一般臭名昭著,仁义礼智信半点不沾,坑蒙拐骗抢无恶不作,人人避之如蛇蝎,文人更恨不得口诛笔伐,岂能自毁?
“放屁!”尤峥都给气笑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想效仿人家,也得看看有没有那个本事,看你爹我在陛下跟前,有没有金老贼的体面!”
金晖再不济,也是权倾一时帝师卢芳枝的徒孙!你尤文桥算什么?
尤文桥好歹也四十多岁的人了,当下被骂了个面红耳赤,偏偏骂自己的又是亲爹,反驳不得,只面皮紫涨。
尤峥冷哼一声,懒得再说。
金晖?金晖乃当世奇才!
若你真有他一半恒心毅力,何愁大事不成!
也不知过了多久,尤文桥复又看向尤峥,低头道:“儿子无知,还请父亲教我……只是,只是如何就能到那般田地了?”
昔年卢党、董门斗争何其惨烈,最终卢实、金晖等人不照样全身而退?
如今父亲与秦放鹤虽非一党,却也未正面对上,总能有缓和余地的。
尤峥就叹气,“到不了,自然最好,可官场如战场,死生一线,有备无患呐。”
乍一看,他的处境要比卢芳枝从容得多,可细细分析起来,还不如人家!
因为他跟天元帝没情分!
这就很要命了。
所以卢芳枝可以豁出命去,利用一辈子的师生情保住子孙和师门,但他不行。
若来日胡靖真拿自己顶缸,他尤峥固然可以两败俱伤,但未免太难看了些,反倒容易惹得陛下动怒,牵连族人。
他也没那个体面去求死后哀荣,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儿子跟自己划清界限,大义灭亲。
如此一来,他本人可能遗臭万年,但尤氏一族却得以保全。
只要熬过三代,甚至两代,谁还会记得以前发生过什么?
“观秦放鹤对金晖、卢实之态度,非不能容人,你只要顺势而为,哪怕不能成为他的盟友,但也绝不会就此沉沦。”尤峥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
说完,又自嘲一笑,“所谓文人风骨,也只是哄外人罢了。何为风骨?能屈能伸,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方是真丈夫。古有韩信胯下之辱,勾践卧薪尝胆之屈,成大事者,何惧小节?你是我的儿子,却不只是我
() 一个人的儿子(),关键时刻⒎()⒎[()]『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一定要能助家族渡过难关,绵延后世……”
却说阿嫖和董娘一行人抵达白云港后,来不及休息便乘坐蒸汽机车直奔京郊大营,然后从大营换乘马车入宫面圣。
途中得知董春早便去世,二人自是悲痛难当……
因此番带回的多是作物种子,需要时间成长、收获,论功行赏也急不得,天元帝和太子细细问了经过,先行赏赐一回,又好生安抚。
之后,又命周幼青父子入宫,秘密将作物根块、种子、幼苗等带回农研所,妥善安置。
如今周幼青也老了,无法再像当年那样事事亲力亲为,但仍闲不住。所幸其子青出于蓝,也是个踏实能干的性子,可谓后继有人。
直到晚间,几家人才各自分开回家,约定数日后再见。
早有伯爵府的人候在宫外,等一家三口上车,便凑近了车帘低声汇报尤府打发人问菜谱的事。
阿芙正紧紧搂着女儿爱不够,闻言冷笑,柳眉倒竖,“这是打探来了!且不必理会。”
又低头看阿嫖完全被海风吹成蜜棕色的脸,伸手去摸,十分粗糙,心疼道:“好孩子,真是受苦了,这回回来,好生养几年再说旁的吧!”
出海岂是寻常事?
之前在白云港,远远只看见两艘船,她简直都要吓死了。
那么多人呐,再也没回来!
方才在宫中,两个姑娘涂了蜡似的模样把天元帝和太子都唬了一跳,差点没认出来。
乍一看,简直跟沿海那些整日海里讨生活的资深渔民没有任何分别,何曾有一点儿大家闺秀的影子!
好看不好看的,倒不要紧,可要弄成这副模样,必然吃了大苦头了。
阿嫖乖乖点头,故意挑了旅行过程中轻快的趣事逗父母开心,“……那怪鸡白长那么大个儿,难吃死了……好些地方的人都不穿衣裳,怪羞人的……”
秦放鹤和阿芙明白她的孝心,便也跟着说笑一回。
“你弟弟也想你,”秦放鹤摸着她的脑袋说,“孩子大了,不好哄了。”
再不回来,该露馅儿了。
阿嫖便得意道:“我早猜着了,所以前儿在福建那边靠岸补给,更换通关文书时,我已手书一封,打发人日夜兼程往章县去了,还叫他好生用功呢。”
许久没见她这般小女儿姿态,夫妻二人都是笑。
好啊,好啊,平安回家就好啊!
阿嫖实在累坏了,单纯的精神亢奋也难挡身体疲惫,深夜回家后草草洗漱一番便沉沉睡去,昏天黑地,直到次日傍晚,秦放鹤下衙归家方醒。
秦放鹤亲自做了她爱吃的几道菜,“出门几年,馋坏了吧?”
多有山珍,未见海味,估计姑娘这会儿看见鱼都想吐。
阿嫖拼命点头,将那裹满酱汁的肥嫩排骨肉都捣碎了拌饭吃,油汪汪结结实实一口又一口,撑得肚皮都鼓起来。
厨子倒是带了,可出门到底不比在
() 家,什么都得精打细算。
尤其是青菜,后期能吃的菜就只有各种豆芽了,清汤寡水,只为保命。
不出远门,真不知道简单的青菜也能如此美味。
阿芙看得心酸,又心疼,又不敢叫她多吃,怕撑坏了。
一时酒足饭饱,阿嫖才有心思说正经事,因提到地圆说,秦放鹤和阿芙都愣了。
前者是完全的震惊,后者则是震惊中带了惊恐。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阿芙亲自起身去外头看,确认无人还不算,又将内外仆从都打发得远远的,心有余悸,“这也是能说的?!”
阿嫖缩缩脖子,不自觉压低声音,“所以我昨儿没同陛下讲呀。”
不光她有所保留,董娘也提前将所有的游记、航海图、书画等物全都做了备份,只上交了一份。
所谓宦海沉浮,大略就是好事未必会有好结果,哪怕陛下明面上对她们再好,也不得不提前防备。
万一日后出什么岔子,或被有心人损毁、篡改,留一手,总没坏处。
阿芙又是欣慰又是担心,欣慰的是孩子确实长大了,担心的却是,她见识的太多了,多到原本那无形的禁锢都显得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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