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不美?在这一问出口之前,沈长青对此是全无概念的。他从来只想着仙凡之别,至于凡人的样貌如何,他不认为有再细细分别的必要。
因此周粥这一问,是着实把他问住了。
周粥也不催他,只笑盈盈地耐心望着他,像是定要等到一个答案。
而沈长青呢,他原本是想认真回忆一下自己见过的仙凡两界的女子容貌,再与周粥的进行对比。可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瞅着他,沈长青的脑海中就渐渐凝聚不出其他任何画面,只剩下她那双在街市初上的华灯下熠熠生光的璀璨瞳仁……
一个“美”字,终于还是不够深思熟虑的就脱口而出了。
随即沈长青一愣,周粥也是一愣。
前者不过是诧异自己何来的结论,而后者愣就愣在,分明是自己早就设好的陷阱,只等着他跳了,她就道上一句“沈仙君既觉得我美,那便是喜欢我喽”来调侃于他。
可当那一字真被沈长青用沉沉缓缓的话音道出时,她却忘了词儿,只匆忙地别开视线,顾左右而言他:“我也不能出来太久,被人发现我不在宫内就麻烦了,还是快走吧。”
“你确定不用传送术?”
“这里离刘奶奶家也只隔了两条街,不远,陪我走几步吧。”周粥像是怕他拒绝,又补充了句,“你也不识路,传送不准还得绕。”
两条理由相加,显然很有说服力。沈长青没有任何异议地随她走出了小巷,一高一矮,一颀长一窈窕的两道淡青色身影便这么没入了红尘俗世的繁华当中。
大周国力强盛,京都更是繁华之地,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往往三更才消停下来,五更天便又起了人声。周粥当然不敢带着沈长青往什么酒坊舞楼走,只随意逛逛街市两边的小铺子,虽都是些寻常的小玩意儿,但她从小在宫中见惯了好东西,反倒对这些充满市井生活气的小玩意儿更感兴趣。
因着周粥总是东瞧瞧,西瞅瞅,说好的不远的两条街之遥,两人却走了半晌都还未走出半条去。所幸沈长青并未表现出任何不耐,偶尔也会将目光追随着周粥在几家铺子前流连片刻。他深邃的五官像是被煌煌灯烛笼上了一层淡黄色的薄雾,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兴许是在人潮中沾染了些许烟火气息,他平日里分毫不差拿捏着的仙君气度松减了不少,就连眸光也不见了那份高高在上的漠然。
周粥也是如此,抛开帝王的身份与责任,哪怕仅仅是面人铺子前的一只小白猫,都能令她莞尔,重获久违的轻松开怀。
“老板,我想要这个——”周粥驻足,指了指那只面捏成的小白猫。
上了岁数的老板掩袖咳嗽了两声,才张开一只手:“这个便宜的,五文钱一个。”
“好!”
别说五文钱了,就是五两金,周粥一个大国之君想掏来买个小面人,也是绝对败得起这个家的。但眼下的情状是,她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腰际,才想起懊悔没有养成没自个儿带钱的好习惯。
老板大约也是没想到,衣着如此华贵的女子居然会掏不出五文钱,笑容半僵在脸上,不知该不该敛去。
“是这种钱吗?”
周粥正准备用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表示打扰了,一只手却掌心向上,托着五枚铜钱伸了出来。
“对,对!正好五文!”老板比周粥反应还快,已经用他那还沾着些彩面的手从沈长青掌中把铜子儿收了去,另一手将竹签子一拔,递过来了,“夫人您收好!”
夫人?周粥下意识接过那只小白猫面人,又瞥了眼身旁沈长青的神色。后者恍若未闻,没有任何反应,也不知是不理解这词的含义,还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周粥低头去瞧了眼两人的影子,被那街边高楼挂起的灯盏烛晖映得斜长,最后不分彼此地依在了一处。
那一瞬间,周粥再抬眼审视二人同为青色的衣裳,心头升起一种奇异的滋味。
“还想要什么吗?”沈长青看她拿了东西还不走,就问。
周粥这才猛地一惊回神,将他往旁边拉远了些,才压低声音问:“不是……你哪来的钱啊?”
“变的。”沈长青神态自若地吐出两个字,还下颌微抬地指向那铺子,老板正将刚收的铜板放进瓷碗里。
敢情是照着人家已经赚到的真钱变假钱啊!
“私铸与使用假铜钱可都是大罪!他不知情,回头把这钱花出去,是要惹麻烦的——”周粥蹙眉,别自己偷溜出宫一趟,还整出个冤假错案来,转身就要回去把面人还了,换回假铜钱。
沈长青却拦下了她:“他花不出去。”
“什么意思?”周粥脚步一顿。
“那是我用仙术凝结周遭清气幻化而成,投入碗中后遇着铜臭,便会消散。”
“消散?”周粥无力地扶额,“老板带病出来卖面人赚钱糊口,你这不是更坑人了吗?”
“你们大周,花五文钱可能看好风寒之症?”沈长青却问得没头没尾。
虽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周粥还是答了:“不能。郎中诊费加上两三副药起码得二三十文。”
“那他便不亏。”沈长青挑眉,“吾方才凝出的清气已渡入他体内,小小风寒,瞬间便可痊愈。”
周粥闻言,终于不再急着去还面人了,反而在原地观察了那老板好一会儿,见他非但不咳了,叫卖声也清亮起来,听着中气十足。
一人眼底映着另一人,说的便是此时情景。
沈长青注视着眼神周粥逐渐展开的笑颜,不由想到她那一句“普天之下的万民也同样是困住王的樊笼”,忽觉她虽困于其中,尽管失了自由,却仍是甘之如饴的。
下凡来助一个明君解决后宫之乱,总比帮昏君要强。至少五方天帝大约是从不知道普通小仙常用来疗愈暗伤的养气丹要多少晶石一枚。照着这个思路自我宽慰了一番,沈长青突然觉得近日来和那些侍君侍郎们打过的交道,也不是那么闹心了。
“如此可安心了?”他问。
周粥笑眯眯地一点脑袋,而后很是大方地把手里的面人朝他一递:“借花献佛,这个送你!”
“吾要这面人何用?”沈长青并不给面子,没接。
“不觉得这猫的表情很像你吗?”周粥把面人强行塞到他手里后,转着竹签子调整好一个角度,让白猫以一种极其高傲冷酷的角度斜乜沈长青,并心平气和地指责道,“你也感受一下,你平时就是这么看我的。”
盯着眼前这猫,沈长青语塞片刻,之后一言不发地又折返回那面人摊前,一手指了指摊上的一个面人,另一手转腕在空中一捻,便又凭空生出五枚铜钱,付给了老板。
“送我的?”周粥自诩比沈长青通情达理,没怎么犹豫地接下了他递过来的面人。这小老鼠脸上一本满足的笑意挺可爱啊,这是被以德报怨了?那多不好意思啊。
“嗯,也和你很像。你平日也是如此看吾的。”沈长青颔首,唯恐冷嘲不够,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热讽:“见了灯油的硕鼠。”
“硕鼠又肥又大,用来形容我这样的姑娘家怕是不、合、适、吧!”周粥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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