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劫持事件的发生,原本定于周五下午举办的欢送会被迫中止,交流活动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尽管安德烈校长一再挽留,想要为嘉中交流团无辜被牵连的各位做些补偿,但大家已经对这片土地产生心理阴影,不愿多留,只想尽快回到安全和平的祖国。
由于是临时决定回程,原先预定的包机无法为他们提供服务,但大家去意已决,宁可乘坐普通航班也要离开,所以在一番协调之后,最终,大家将在当地时间的深夜乘上回国的飞机。
即使距离劫持事件的结束已经过了半天的时间,但大家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生平只在电视上看过的事情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差一点就与死神擦肩而过,怎么能不惊魂不定。
在候机的时候,由于气氛实在过于沉闷,校长为了活跃氛围,主动挑起话题。
他之前拿着手机查看国内外关于此事的报道,新闻出得很快,几乎在事件刚发生时就已经有相关消息传出,不过都没有太详尽的报道,仅仅只是纽曼中学发生了一起校园劫持事件,警方成功救出人质,歹徒吞枪自杀,除此之外无人伤亡,于是案件圆满解决,皆大欢喜这样的简略报道。
纽曼中学是私立名校,背后牵涉的名人很多,没人会希望这种丑闻被曝光出去,所以能压则压,至于这里面谁出的力最多,就不得而知了。
作为事件的亲历者,校长自然不会再提这件事,给大家徒增压力。他翻了翻国内新闻,大概是劫持事件的报道太语焉不详,没有多少关注度,大家还是更关心与自己身边的事,而最近的热点话题就是即将在本周日进行的国考。
校长算了算时间,等他们回国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周日的凌晨了,正好可以作为话题。于是他说道:“马上就要国考了啊。”
校长的想法其他人怎会不知,虽然情绪还是提不起来,但毕竟是领导发话,还是有人跟着他聊了起来:“是啊,听说这次考试竞争蛮激烈的,好多岗位都达到几百比一的录取比例——哎,听说江老师来嘉中之前,是在准备国考对吧?”
江藻本来正垂着头沉思,听到有人提到自己,抬头,应了声:“嗯。”
那人叹了口气:“你怎么没继续考呢,现在想想当公务员挺好的,起码安全有保障……”
那人只是因为这次的情况有感而发,话没经脑子就说了出来,结果下一秒就看到校长变了脸色,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讪讪不知该怎么圆场。
还是江藻笑了下,说:“当老师也很好,很有挑战性。”
不少人都笑了,气氛缓和了下来。
那人感激地对江藻笑笑,江藻点了下头。
气氛一缓和,便逐渐活跃起来,大家开始随意地聊聊天,以打发这漫长的等待时间,不过都默契地避开了劫持的话题,聊天嘛,图的是开心,揭伤疤不好。
江藻没再加入他们,只是坐在那里,好像在听他们说话,又好像在走神。
大家聊得最多的还是关于国考的话题,这个词不断传入江藻耳中,他微微垂下眼睛。
国考……
江藻默念着这两个字,放在腿上的手慢慢握紧。
*
飞机落地时已经凌晨四点多了,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众人最困倦的时候。
行程虽然临时,但是该有的安排都有,学校派来的大巴会把所有人载回学校,当然,如果有别人来接也可以不跟大巴一起走。
陆续有学生被家里人接走,老师也有的决定自己走,最后,只剩下寥寥几人还在,这些都是要回学校的。
孟秋榆问江藻:“江老师,走吗?”
江藻摇摇头:“不了,我还有事。”
孟秋榆眨了下眼,这个时间,还刚经历了那样的事,到底还有什么事要赶着做?但他没有问出来,点头:“好,那我跟校长说一声你不跟我们一起。”
江藻道了声谢,孟秋榆走到正在清点人数的校长边上,跟他说了几句话,校长看过来,没说什么,点了下头,然后就带着其他人走了。
江藻看他们出了接机大厅,回身找了个座位坐下。
这个时间的机场没有白天那么繁忙,即使有人也都是行色匆匆,来来去去的,几乎没人注意到孤零零一个人坐着的江藻。
江藻坐在座位上,微微俯着身子,双手交握,静静地等待着。
一双擦得干净到几乎反光的皮鞋进入视线,江藻抬头。
是容静丞的秘书。
对方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江藻望着他,没说话,似乎在等待对方先开口。
秘书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递过来:“这是静丞给你的。”
一封黑色的信,庄严,肃穆,沉重。
江藻微微皱眉。
秘书继续说:“他葬礼的邀请函。”
他。
葬礼的。
邀请函。
短短七个字进入耳中,江藻忽然感觉胃部在翻江倒海般地抽搐,他站起身,捂着嘴一路奔跑。
他跑到了卫生间,对着洗手池呕吐起来。
但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食,江藻呕了许久没有任何东西被吐出来,只有倒流的胃酸流过喉管,火辣辣的疼。
秘书跟了过来,站在门口看着他:“你还好吗?”
江藻摇头,这不是任何病症,只是应激反应罢了。
他接了一捧水漱口,又把脸给洗了洗,然后,他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苍白,憔悴。
没有擦去的水珠沿着脸颊一滴一滴往下滴落,宛如泪珠。
看着这样的自己,江藻忽然笑了,笑容里满是嘲讽。
他嘲笑的是他自己。
太可笑了,他一直都在让别人做选择,可轮到自己的时候,他却总在逃避。
而现在,他没办法逃避了,他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江藻从抽纸盒里抽出
纸,把脸上的水渍擦干,然后,他再次看着镜子。
镜子里的人嘴唇动了动,他在对他说——
江藻,做个选择吧。
你愿意,为容静丞,而死吗?
*
抵达艺术馆的时候,天际已经出现熹微的晨光。
朝阳正在努力突破云层的封锁,缓慢上升。
秘书把江藻带到艺术馆后的花园,停下脚步:“在里面。”
“谢谢。”江藻道过谢后,轻轻吸了一口气,初冬的清晨空气很凉,让他的肺部略微感到不适。
压下呼之欲出的咳嗽,江藻一个人慢慢往里走。
即使已经入冬,花园里的植被仍很葱郁,感觉不到季节明显的变化,盛开的花朵仍然娇艳。
沿着鲜花小径走到深处,原本平整的土地上多出一个坑洞,很新,应该是新挖不久的,边上伫立着一块黑色花岗岩墓碑,但上面没有铭刻任何文字,好像是主人还没想好要在上面记录些什么。
江藻走过去,坑洞里摆着一口棺材,只穿着单薄衬衣的容静丞躺在里面,双手交叠放在心口处,长发披散着铺在棺材里。
他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好像只是睡着了。
江藻的呼吸一下子变得很轻。
胃部再次开始痉挛,江藻捂了下嘴,把因为应激反应而泛起的呕吐感觉压下去,然后他闭了闭眼睛,在墓坑边上坐了下来,他的双脚垂下去,刚好能够踩到棺材的边缘。
看着一动不动躺在棺材里的男人,江藻开口:“你在想什么?”
因为彻夜未眠而略显嘶哑的声音在这片空地里,显得格外单薄。
容静丞鸦羽般浓密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接着像刚睡醒般缓缓睁开眼睛,但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倦意,仍然清澈澄明,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
他的唇边漾起往日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回答:“在想我的墓志铭该怎么写。”
江藻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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