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蘅迷迷糊糊睁开湿润的眼睛,把头抬起来去看他的脸,就见他果然已经醒了,面色虽然虚弱至极,但眼中竟真的含了一丝笑意,还有些无奈,说:“脖子里都是水。”
许君赫能够醒来,对纪云蘅来说有着非同凡响的意义,她心中的绝望几乎在一瞬间就消失了。她紧紧地搂着许君赫的脖子不撒手,与他靠在一起,也意识不到这动作过于亲密,“太好了,太好了……我真的以为你要死了。”
虽然她这会儿哭声小了,只在他耳边低低地啜泣着,但许君赫是记着方才他是怎么被号啕大哭的声音吵醒的,没忍住取笑她,“你现在就好像个新丧的小寡妇。”
嘴上虽没说什么好听的话,但许君赫却伸手摸上她的后脑勺,力道很轻地顺了顺。
纪云蘅都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笑得出来,还有闲心说这些浑话,但这一瞬,她觉得无比安心。
她让许君赫靠在床头,去将药给端了过来,递给他喝。药汁熬得非常浓郁,黑乎乎的,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子酸苦的味道。尽管许君赫知道自己身体情况算不上好,必须喝药,但他还是在接药碗的时候露出了不愿意的表情,强行将药汁给灌进了嘴里。
药汁顺着他唇角溢了出来,流过下巴往脖颈里滑落,纪云蘅伸手过去将药汁给抹去,指尖往他滑动的喉结处轻轻蹭了一下。许君赫停下喝药的动作,抬眸看她一眼。
纪云蘅毫无察觉,往碗里看了看,道:“还剩一小半了,快喝。”
许君赫没说话,再接再厉一口气将剩下的药给喝完,匆匆将碗递给了纪云蘅,闭上了嘴,怕药汁翻涌上来被他吐掉。
在纪云蘅的搀扶下,他又重新躺回床榻上,幸运的是这一起一躺的动作并没有让伤口裂开。许君赫倒没有立即昏睡过去,身上传来的疼痛时时刻刻刺激着他的精神,让他没有一刻能够得到安宁。只是纪云蘅没有离开房间,始终在床榻边看着,许君赫就没有表现出疼痛带来的折磨。
纪云蘅也不知在想什么,直愣愣地站在床边没有动弹,那双眼睛毫不掩饰地盯着许君赫看,目光直勾勾的。过了好一会儿,许君赫稍微将苦涩的药味和反胃的感觉压下去,正想开口,却听见有人推门进来。
是盛彤拿了一个平日里用来倒油的小漏斗,已经洗干净了,本打算用它来给许君赫灌药的,刚进门就看见床上的人已经醒了。
“呀,醒了?”盛彤的声音里难掩惊讶,“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还能恢复意识,当真是厉害。”
许君赫闻言转脸,朝她看了一眼。盛彤顿时就不说话了,她发现这人昏迷的时候虽然身着锦衣,面容生得极为俊俏,但最多让人猜测是个富家少爷,实则待他睁开这双眼睛,就很难掩饰其中的贵气了,这并非被他可以表现出来,而是与生俱来一般,让人无法逼视。
盛彤飞快地撇开视线,对纪云蘅笑了笑,“药都喝了?”
纪云蘅点点头,朝盛彤道谢,又急忙问:“他醒了,
是不是代表已经脱离危险了?”
盛彤道:“姑娘别担心,不管如何能把药喝了就是好事,你兄长如此年轻,恢复起来是很快的。”
纪云蘅心想这话有些道理,良学的身体向来强壮,受了这么重的伤也能醒来,若是她恐怕早就驾鹤西去了。
“你从昨日来了之后就没合眼,不如去休息会儿?此处由我和彦哥来照看。”盛彤将桌上的药碗收拾了,又回头劝纪云蘅。
纪云蘅贴在床榻边没动,摇了摇头。
许君赫听着两人说话,等盛彤推门出去走之后,他才慢声开口,“兄长?”
纪云蘅搬了个小板凳在床榻边坐了下来,趴在床沿上解释说:“昨夜你被抬回来的时候伤势太重,我只央着他们赶快救你,没向他们说那么多,他们就误认为我与你是兄妹关系。”
她守在许君赫的床头边上好像变成了一件非常自然的事,又有许多话想对许君赫说:“彤姐和她的相公都是很好的人,昨夜我来敲门的时候他们也没有生气,马上就跟我一起去救你了。良学,他们都是好人,被村里人欺负了才搬到半山腰上的,等你好了之后帮他们讨回公道好不好?”
许君赫又开始意识昏沉,想努力听清纪云蘅的声音,却又无法集中精神。他实在不想再昏过去吓到胆小的纪云蘅,但目前身体完全不受他的控制,只能最后撑着一丝清明,轻声道:“纪云蘅,去睡觉吧。”
纪云蘅说自己不困也不累,不想睡觉,说着说着就发现许君赫又闭上了眼睛,她吓一大跳赶忙伸手过去在他鼻息处探了探,感觉到他的呼吸还在,便稍稍稳了下情绪。
她又跑出屋子去找盛彤,带着人来看了看许君赫,确认他是又晕过去了,不由得又开始担心。可纪云蘅已经一天一夜没睡觉了,能撑到这个时候便是极限了,她双眼昏花,整个人开始站不稳,走两步就摇晃起来差点摔倒。
盛彤这回没有再温柔地劝阻,而是有些强硬地把她带去了旁边一个小一点的房间里,让她躺上去睡觉,“这是平日里用来招待留宿的客人的屋子,不过被褥都是干净的,姑娘别嫌弃,将就着睡吧。”
纪云蘅还是非常固执,想要爬起来去找许君赫,结果就被盛彤按着肩膀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便沉沉地睡过去了。
纪云蘅说什么也不肯从许君赫身边离开,就是不放心许君赫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不好的变化,只有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许君赫,看着他的状态一点一点地变好,仿佛才会心安。于是她这一觉睡得十分不安宁,断断续续的梦中她看见了遍地的尸体,也看见滔天的火焰,时而是母亲临终前落下的那滴泪,时而是许君赫重伤后朝她投来的目光,在变化多端的梦境里,纪云蘅一直试图抓住什么,却总是落空。
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像是再一次被丢下。
“砰”一声闷响,将纪云蘅猛地从杂乱的梦境中惊醒,她眨了眨困倦的眼睛,只看见了一片漆黑的屋顶,而后骤然回神,动作很快地下床穿鞋。
等她推门出去时,就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山间起了大风,扑面而来,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盛彤听见开门声,便走出来对她道:“吵醒你了?方才我没关好门,让风给吹响了,要不你再去睡会儿?”
纪云蘅摇了下头,虽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她的精神略微有些恢复了,转头又瞥见另一个屋子里亮着灯,便问道:“良学如何了?”
她走了几步,推门进去,就看见朱彦正坐在床榻边上,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针,对着许君赫的伤口处来回穿线。她一下顿住,整个人愣在门口。
许君赫半个腰身都是血,在烛火的光照下显得无比刺眼,他躺着没有半点动静,这模样足以把纪云蘅吓个半死,眼眶瞬间红了。
“这公子的伤口又裂开了,彦哥说光靠药不成,得把伤口缝起来。”盛彤软声安慰道:“不打紧的,彦哥给自己缝过几次,能掌握分寸。”
纪云蘅进了屋后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许君赫的脸,心中有着说不出的难过,强忍着的眼泪总是反复地涌出。
好在朱彦下手利索,没等许君赫的血流得太多就将伤口缝了起来,再往上覆了药,包扎。
他洗手的时候道:“要时刻盯着,伤口一旦再出血,就要换药。”
纪云蘅哑着声道谢,说:“我来看着他吧,你们去休息。”
原本夫妻俩是打算分房而睡,让朱彦夜间与许君赫睡在一起,盛彤则与纪云蘅睡在客房。但纪云蘅十分坚持,不愿再离开许君赫,于是夫妻俩没再劝,回了客房休息,让她夜间有什么事就直接去喊人。
纪云蘅再三道谢,将人送出门后就去打了水,自己先洗漱干净,随后又端了盆水去屋中,给许君赫身上的血污擦去。
纪云蘅端着一盆血水出去,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竟然能流那么多的血,非常害怕许君赫在她没注意到的哪个瞬间断了气息,所以回去之后她脱了鞋爬上床榻,在里面挨着许君赫侧躺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屋中寂静下来,窗外除却偶尔呼啸的风声之外,其他时候都没有别的声音,因此在离得这样静的情况下,纪云蘅能听见许君赫微弱的呼吸声。
她用手贴着许君赫的脖子摸了摸,感觉他比之白天已经降温许多,又把轻薄的被褥往他身上拉了拉,掖一掖被角,小心翼翼地忙活一番,这才躺下来消停。
纪云蘅到底是没有休息好,只盯了一会儿眼皮就开始变得沉重,意识模糊,一副要睡不睡的模样。
只是屋子里太安静,她刚眯了没一会儿,就猛地惊醒,匆匆忙忙地坐起来,掀开薄被将耳朵贴上许君赫的胸膛,去听他心腔之下缓慢跳动的心脏发出的声音。
咚咚,咚咚。
纪云蘅听到这声音,才安心地躺下来,下意识摸到他的手然后紧紧握住。
死人的手是没有温度的,许君赫的手心却还炙热,纪云蘅这样牵着,就能时时刻刻确认许君赫的鲜活。
纪云蘅没一会儿就又睡了,只不
过她睡得并不安宁,颇有些惊弓之鸟的模样,只要外面稍微传来什么响动,她就会被立刻惊醒,然后坐起身去看许君赫,趴在他的胸膛听他的心跳,再去看看他的伤口有没有流血。
蜡烛在不断地燃烧,将时间拖得老长,平日里眼睛一闭一睁就能过去的夜晚,在此刻变得相当难熬。
纪云蘅都不记得自己爬起来多少次,有时候在眯着眼睛打盹儿时梦到许君赫浑身是血的模样,她又马上被吓醒,对着许君赫查看一番,确认他状态还算好才会松一口气。
一整个晚上,纪云蘅都在这种提心吊胆中度过,直到天色将明,窗子隐隐透进来天光,她才牵着许君赫的手,脑袋抵着他的肩膀睡去。
一大早朱彦就出门了,要将打的猎物带去城里售卖,盛彤则做了饭,等纪云蘅出来时,又给了她一身干净的衣裳,让她去浴房沐浴换上。
纪云蘅昏昏沉沉地洗干净身体,换上了素朴的裙装,将长发随意地用发带扎起来,衬得一张白净的脸分外好看。
她忙活完这些后,就捧着碗去了许君赫的床头,半步不肯离开。
盛彤进房里检查了一下许君赫的伤口,笑着道:“果真是年轻人恢复得快,今日瞧着这公子的气色都比昨儿好多了。”
纪云蘅听后就伸着脖子张望,一边喝着粥一边盯着许君赫的脸,心想他的气色好很多了吗?
盛彤又道:“今日彦哥进城,我叮嘱了他买些好的药,回来给这小公子换上,应该会好得更快。”
纪云蘅连连道谢,为表达心中的感激,又把那根玉簪给送出去,盛彤却推拒着不要。
两人闲聊了两句,盛彤看着她笑道:“当初彦哥上山打猎,追着一只貂进了深山,回来的时候受了很重的伤,那几日我跟你一样,都是守在床头寸步不离的。”
纪云蘅没听明白她话里有话,只道:“伤势能够恢复真是万幸。”
“可不是呢。”盛彤在她旁边坐下来,又道:“其实我最能懂你的心情,当初我爹娘不准我与彦哥往来,还一度把我锁在屋子里不肯叫我出门。”
纪云蘅道:“你们两情相悦,为何还要被阻拦?”
盛彤道:“我爹娘觉着彦哥没什么本事,空有一身力气做不成大事,就不准我与他往来,想将我许配给隔壁村的秀才。后来彦哥知道了,便砸了门锁将我救出来,我就跟着他来了这里。”
纪云蘅听得认真,本能地将手摸索过去,牵住了许君赫的手,问道:“那后来你爹娘又把你抓回去了吗?”
“没有,彦哥把以前攒下的所有家当都给了我爹娘,他们收了银子,就说从此不再认我这个女儿。”盛彤叹了一口气,眼睛不经意地看见了两人窝在一起的手,笑着道:“你们呢?都是泠州城里的人吗?”
“我是泠州的,但他不是,他从京城来。”纪云蘅回道。
“京城呀!”盛彤吃惊道:“那地方跟泠州隔了千里,可远着呢,难怪你爹娘会……”
她欲言又止,纪云
蘅也没有追问,只平静道:“我爹娘已经死了。”
盛彤赶忙愧疚地说抱歉,又问:“那他可会留在泠州?”
纪云蘅望着许君赫沉睡的侧脸,心道皇太孙怎么可能会一直留在泠州?他总是要回京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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