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君容闻言皱眉,“怎么回事?莫非是因为从前服的那些丹药?”
裴望初点点头,“砂毒未解,积郁于心,有躁气冲脉之症,一动气就会头疼。”
“那就别动气,”郑君容颇为不解,“你是上一任宫主的关门弟子,是天授宫的要术传人,没人比你更懂调养生息之道,这些症状为何不早日调理?”
裴望初道:“从前是因为未找到殿下,没有心思调理,如今则是因为……殿下要走,想要离开洛阳。”
郑君容微愣,“她好不容易才从姓崔的手中跑出来,这安定日子才过了几天,为何又要走,你与殿下吵架了吗?莫非是你不肯许她皇后之位,她生气了?”
裴望初无奈地叹了口气,“所有人都这么猜,这恶名我担下就罢了,偏偏恶果也只有我受着。我愿意将大魏玉玺与皇后凤印都捧给她,可她不接。”
郑君容更想不明白了。
他出身青楼,又曾做过骆夫人的相好,自诩最懂女人心,无非是宠爱与权势,如今二者皆备,嘉宁公主为何会拒绝?
裴望初将谢及音的理由说给郑君容听,郑君容听完后默然许久,将落在地上的棋子拾起,缓缓说道:“原来殿下竟有这样一颗玲珑心,她看得深远,想得长久,是为大魏好,也是为宫主好。从前是我低看了她。”
裴望初道:“有时候我倒宁可她别想得这么通透,且醉今朝有何不好。”
“宫主既然已经答应殿下要放她离开,就只能自己想开些,别再为此耗神动气,否则三年五年下去,未必等到殿下,你自己就先撑不住了。”郑君容劝他道。
“我想不开,从谦,”裴望初道,“我叫你来洛阳,正是为了在此事上帮我一把。”
郑君容不解,“我能怎么帮?”
两人边聊边落子,窗外微雨转潺潺,檐下的雨滴落在窗棂上,碎玉般迸溅在棋子间。
黑玉棋子已于润物细无声间又成得胜之势,裴望初抬手拭掉棋子上的水珠,缓缓说道: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琢磨殿下,我以为自己爱慕她就是看透了她,其实不然。世上的明珠美玉,未必只想待在匣中,亦想光照屋宇。殿下虽是纤纤女流,想要的却从来不是被保护,她更喜欢去保护别人。”
“她从前处境那样艰难,费尽周折从谢黼手中保下我,非只因贪慕容色,她是可怜我,想保护我。从谦,你当年能出洛阳宫入公主府,也是因为殿下可怜你。后来胡人入关,她又可怜洛阳百姓,可怜谢及姒……许是因为她从前得到的爱怜太少,深知得不到庇护会有多难过,所以她会下意识想去保护别人。”
郑君容对此将信将疑,他也是从被人欺凌的处境中长大的,他怎么没有这种倾向?除了曾悉心待他的师兄裴望初外,他看旁人都宛如刍狗,生死与他无干。
“我一开始也不信会有人天生道心悲悯,但我反复试探过了,”裴望初又落一子,告诉郑君容自己近日的所作所为,“……无论是王家、萧元度,乃至于崔家、杨家,所有的无辜者,只要求到殿下面前,都能得她庇佑。这一点我做不到,从谦,你也做不到。”
郑君容讶然,“难道殿下心中就没有怨忿吗?”
“没有。正如朱砂不改其赤,明月不改其清,她只记得要朗照四方。”
裴望初忽而一笑,颇有些自嘲的意味,“也正是因此,她想要离开我……她大概觉得,我已是大魏新帝,受人拥戴,不再需要她的庇护了。”
这句话在心中盘桓了许久,说出口时仍觉十分怅然。
他近来常梦从前,那时为了做戏给谢黼看,他常常跪在院中鹅卵石小径上,殿下会偷偷塞给他两片护膝,看到他膝上青紫积淤时,也会心疼得直叹气。
他在公主府中挨过的每一鞭子,殿下都记在心里,她曾为他抗争过,为他落过泪,曾紧紧拥着他,乞求他活下去。
身在梦中的人总是不知好歹,如今他再想要这一切,却是不能够了。
“你不理解也没关系,这是我与殿下的私事,我说与你听,只是因为无人可诉,积在心里总不得解脱,”裴望初垂目一笑,“我找你来,是想让你住到洛阳宫,为我炼制丹药和五石散。”
郑君容听罢拧眉,“丹药和五石散?前宫主死后,你不是已经戒了这些东西吗,如今为何又提起来?你明知这些东西有多伤人。”
裴望初道:“世上伤人的东西太多了,我不过是两权相害取其轻,你放心,我有分寸。”
“你想以此逼殿下留在洛阳?”郑君容叹气道,“你别忘了太成帝是怎么死的,殿下她一向不喜这些东西,若她知道你暗中服食,一怒之下反而与你断绝情意该怎么办?”
裴望初轻轻摇头,“我就是打算让她知道。我也在赌,赌她对我的情意会胜过她留下的负罪感,赌她会怜悯我。你若不肯帮我,我也能找别人,只是炼出的丹药把握不好成分。”
郑君容思忖许久,无奈问道:“宫主心意已决吗?”
“别无他法。”
“那好吧,我听令就是,”郑君容看了眼案上乱作一团的棋局,叹气道,“嘉宁殿下落在你手里,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于是郑君容在洛阳宫中设炼丹房,架起炼丹炉,开始给裴望初炼服食的金丹和五石散。
他也曾劝裴望初以假乱真,意思意思就行,裴望初却道:“以此种手段逼殿下已是下作,我不想再骗她,也承受不起一旦被她知道真相的后果。届时恐非三五年,她怕是要一辈子都不理我了。”
郑君容心中感慨,也不知是他天性如此还是丹药影响,属实是太过偏执。
二月二十四日,距离新帝登基只有两天,一切行仪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尚衣局内为皇后衮服昼夜忙碌,尚书省也因接了要同时立后的密诏而忙到头滚地,洛阳城里流言四起,唯有嘉宁公主府中一片平静,就连识玉也因忙着打点行装而多日未出府邸。
谢及音闲来无事,学着用红绳编了一些玉佩穗子,从中挑选出最周正的一个,打算送给裴望初。
识玉卷起门下的珠帘,嘟囔道:“新帝这几日也不知在忙什么,已经两天没见人了,您马上就要离开洛阳,难道他心中就没有不舍?”
谢及音把玩着手中的穗子,“登基大典在即,他也有许多事要忙,放心,临走之前,他肯定会来送一送。”
话是这么说,但她心中也隐约有失落。两天以后,洛阳城里最热闹的日子,也是公主府里最空荡的时候,只是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纵然咽泪装欢,也不能叫他为难。
是夜,弦月初升,公主府中次第亮起灯盏。
裴望初走进主院时,谢及音正在廊下逗猫,见了他眼睛一亮,招手道:“七郎!”
仿佛一阵清朗的暖风拂过心上,裴望初心中一软,走上前去。
“你是生病了吗?怎么两天不见,脸色这么差……”
谢及音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冷冰冰的,像一块无瑕的凉玉,见他唇上也没有血色,忍不住皱眉道:“莫不是这几日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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