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叔叔是谁,他们讲了些什么,许织夏不得而知。
蒙在鼓里有时候是一种幸福,这个道理,等到多年以后许织夏明白时,桩桩件件都已覆水难收。
但至少现在,一切的美好才刚刚开始。
他唤一声,许织夏便立刻跑过去,回到他的身边,又成了条黏着他的小尾巴。
师傅踩着三轮车出现,踢球的男孩子们一看见,就都欢腾地追上去,拦住他,闹着要吃糖人。
从小卖部原路返回的时候,那条巷子口,师傅已经支好了摊子,男孩子们全围着他。
铜锅里熬着焦黄的糖浆,师傅铜勺为笔,在大理石面板上绘画,一缕一缕的糖丝构成线条轮廓,小铲子一铲,竹签上便有了匹活灵活现的骏马。
“范叔叔我要一条大龙!”
“陶思勉!我先!”
许织夏攥着纪淮周腰际的衣服,另一只手捏着他给买的小面包,鼓着脸颊嚼啊嚼。
经过时,她看见了男孩子手上的骏马糖画。
那些童年里闪闪发光的惊喜,许织夏都不曾有过,空气里有糖浆丝丝的甜香,她望着漂亮的糖画,迟迟收不回眼。
她也好想要,可是没有人给她买。
不知不觉走回到住处,院门口墙角下,蜷着一只小橘猫,背上有心形橘花。
许织夏记得它,眼睛里羡慕的情绪还未彻底消散,又浮上一层好感,童声软乎乎:“猫猫……”
纪淮周正要推门的手顿在铜拉环上,扭头瞥了眼,不冷不热一哂:“就这只?喂它把自己喂丢了?”
许织夏仰起小脸,诚实地点了点,将他的奚落误解成是寻常问话。
纪淮周坎肩背心上的脖颈是直的,只目光向下睇着她,没有讲话,也没有走掉。
那时不满六岁的许织夏没看出,他是给了她喂猫的时间。
他不开口,许织夏不敢去,或许是渴望自己也能有玩伴,许织夏翘望着他,慢声慢气地乖顺问:“哥哥,我们可以带它一起回家吗?”
话音刚落,小橘猫跃了两下,蹿进弄巷子里不见了。
许织夏错愕地望着空空如也的墙角。
纪淮周淡哼,掌心压门往里一推,进屋前,还懒洋洋落下一句风凉话。
“它不跟你好了。”
“……”许织夏看向他远去的背影,捏捏手里还剩一口的小面包,心里有点儿委屈。
入夜时分,周清梧打来一通电话。
烛光映亮那间屋子,手机丢在桌面,声音清晰扬出。
确认过许织夏平安无事,周清梧交待:“徐医生这几天都在,阿玦,最好这周你陪她去医院,否则只能我下周带她去了。”
许织夏能听懂一些,眼里藏着抗拒,去看纪淮周。
他刚冲过澡,扯了把椅子坐在窗前,向前弓着背,手肘拄腿,一只手随意垂着,一只压着发上的毛巾,低头兀自擦着湿发,
闭口不应。()
“这学期课时结束了,我就来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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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清梧讲到这句时,许织夏才听见他淡淡“嗯”了声。
“这些天你多安抚她,到时儿童院回访,她点头,领养证明就能顺利办下了。”周清梧又说。
纪淮周似有若无地扫了许织夏一眼,她的眼神像是迷路了。
他没表态,拽下毛巾,起身去了卫生间。
当晚,许织夏就做了噩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儿童院,又被关在那间医务室里。
深夜黑了屋子,窗外的暴雨像海面翻倒过来,强风哐哐撞着窗框,窗户随时可能被整扇掀飞。
门被推开,蜡烛照出梁院长的脸。她的脸总是很臭,又爱抹厚重一层粉底,在微末的光圈下像具活尸。
方寸之地的医务室就像是墓穴。
“夜晚院里停电,将就吧。”
陌生的粤语对话已让许织夏非常害怕,看见梁院长身后那人的白大褂,她全身打颤,控制不住后躲。
“情绪病食药就得咯,日日扎针没帮助的。”院医跟进屋,肩上挂着医疗箱。
“办法都试下。”梁院长走向床角,蜡烛光摇晃,扭曲了她的面目:“脑有问题,又是个哑的,次次都被退回来,做鬼都不灵啊!难道要我再养她十几年?”
院医熟练地取出针筒抽液排气,少量注射液挤出针头,黑暗里几滴水光闪过,针筒便如一把即将捅进她皮肉的小尖刀。
针尖在眼前放大,许织夏瞳孔剧烈收缩,猛地咬住了院医的手。
院医痛得甩手,本能把许织夏摔到墙上。
梁院长耐心尽失,一把搁下烛台,拧住她胳膊,把她死死按住。
很小的时候,许织夏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
京市四合院里那位金口玉言的奶奶叱责她是野孩子,但愿意要她的亲哥哥,不愿意要她。
爸爸也是不愿生下她的。
可是从来没有人问一问她,愿不愿意被生下来。
梁院长总逼着她吞药,许织夏觉得,可能是她做错事了。
可她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注射器扎进皮肉的刹那间,许织夏陡然惊醒。
混乱的风雨声戛然而止,眼前乌天黑地,只有窗外一道来自月亮的光影照在地板上。
许织夏不加思索,又不是很灵活地爬下床,向着光源过去,脚丫子光着,踩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儿。
她抱着枕头,悄悄坐到地铺的边缘,还处于受惊状态。
深更半夜,万籁无声,周围都太静了,突显出了她短促的气息。
她搂坐着,脸趴枕头,以一个想把自己深深藏起来的姿势,在少年腿边蜷曲成一小团,暗光下轮廓朦胧,迷你得像只脆弱的陶瓷娃娃。
许织夏心脏扑腾个不停,很懂事地屏住呼吸,但还是扰醒了他。
没一会儿身后便响起他困懒而低哑的嗓音。
() “不睡觉,光合作用呢?”
他一贯爱讲损话,不过许织夏不懂,在她听来,他的声音堪比一支不需要注射的强效镇静剂。
许织夏及时感受到一丝安稳,抬起脸,迅速望向他。
“哥哥……”她声音微微发哽。
纪淮周掌骨摁到心口揉了两下,可能是察觉到她的异样,他沉默了两秒,也可能是当时困得要命,他什么都没再讲,侧卧过身往边上挪了下,背后腾出一小半地铺。
一小半许织夏也足以容身。
许织夏小心地把自己的枕头放过去,人躺下,贴到他身边。
他向后一掀,被子丢过去,全部盖给她。
许织夏就这样在他边上窝了一夜。
那晚过后,许织夏每到半夜就静悄悄下床过去找他。
夜里黑,她太害怕了,因梦魇复发的恐惧需要时间冲淡。
纪淮周手长腿长,棉被铺就的区域对他而言有些逼仄,有回他迟迟不翻身,许织夏寻不到能坐的角落,只好抱着枕头,站他面前看着他。
长发披散,穿条及小腿的白睡裙,不声不响的,像一米高的阿飘。
纪淮周睡梦中一睁眼,直面视觉冲击。
“……”他都难免倒抽一口冷气,不过面不改色:“鬼鬼祟祟,想干什么?”
许织夏温吞出声:“黑……”
小孩子说话有奶音,尾调拖出来,可怜巴巴。
纪淮周没辙,又犯着困给这只小阿飘分了半张床位。
那几日在棠里镇的时光很平静,白天在书院,夕阳西下,许织夏就随他一同回住处,蒋冬青会用饭盒把饭菜装好,给他们送过去,到了夜晚,周清梧都会来通电话,确认许织夏的情况。
许织夏每晚都跟他挤地板,日子安生得像大病初愈。
担心的事情一直没发生,也一直没有结论,小黑屋那个地方,也许她再也不用回去了。
也许明天就要回去。
命运没着没落。
-
那周的最后一个夜晚。
许织夏渐渐睡着,脸蛋偎着纪淮周的胳膊,窝成婴儿的蜷姿,虽说入眠了,但她从来睡不稳。
后半夜,阒寂中有压抑的呼吸。
许织夏迷迷糊糊睡着,突然听见动静,身边又是一凉,她立刻转醒。
目之所及,少年起身去向了门口。
许织夏一下子坐起。
他脊背略弯,捂着心口,身形隐约在晃,但步子迈得很快,没两秒就消失在了楼道口。
他一不见,许织夏绷直后背,瞬间没了安全感,钻出被窝跟了出去。
木楼梯凌乱嘎吱着,他似乎是往楼下去了,到最后几阶时嘎吱声倏地被一声重重的扑通取代。
许织夏吓了一激灵。
他跌下去了吗?
“哥哥……”许织夏颤声,攀着扶手,一阶一阶摸黑踩下去找他。
心脏阵
阵痉挛,压迫得喘不上气。
纪淮周试图支起上半身,但从胳膊麻木到指尖,人刚起来点,劲一失,又虚弱地摔躺回去,后背砸到一格格的楼梯阶上,硌得脊椎骨生疼。
他脖颈失重后仰,后脑勺耷拉到台阶上,扯得下颔紧绷,喉结棱角凸起,额鬓和颈间都泛着冷汗的光泽。
昏涩黑夜里,他的喘息闷重而急促。
纪淮周紧锁眉眼,手掌压住心口,心跳无序,窒息的痛苦中却诡异地溢出自虐的痛快感。
原来心绞痛是这种感觉。
他奄奄着,倏地扯了下唇角,不明意味。
“哥哥……”
就要失去意识前,耳边有抽噎,一个弱小的力道在攀着他胳膊摇晃。
纪淮周模模糊糊看到面前一双水光闪烁的眼睛。
眼前压着沉重的浓雾,未几,他的思绪便坠落进了无际的深渊……
“飞控系统算法精度太低,机翼内没有碳纤维杆增强气动性能,飞不远。纪淮崇,你又输了。”
“没大没小,叫哥。”
“两分钟的便宜都要占?”
“早出生两秒我也是你哥。”
“啧,争着出来就为了当个病秧子么,志气呢?”
“有什么不好吗,每天养养罗德斯玫瑰,喂喂那只小胖耶,看看日出日落,不见得热血沸腾才叫活着。”
“……那你就这样,别给我死了,我不想无聊。”
“呵呵呵,真狠心啊。”
“哥。”
“嗯?”
“发病什么感觉……很痛么?”
“别想了,阿玦,我没生病。”
……
一股刺鼻的消毒剂气味。
半梦半醒间,右手被谁用力抓着。
眼皮不听使唤,像被胶水粘住,纪淮周竭尽全力睁开了条微不可见的缝隙,但视力模糊。
天顶上的白炽灯晃着眼,他依稀看见了那个抓着他手的人。
小女孩眼圈湿红,模样惊慌,似乎很害怕,却又满眼倔强,一边呜咽着,一边牢牢抱住他的手,用自己娇小的身体护住。
“小姑娘,先松松手。”
“怎么了囡囡,为什么不让护士姐姐给哥哥输液呀?”
许织夏拼命把纪淮周那只手搂在怀里,歪过稚嫩的肩膀挡住,谁都不让靠近。
她眼睛死死盯着护士手上的针筒,有些应激了,人在颤,但又无论如何都不愿退却。
“囡囡啊,哥哥心肌缺血,护士姐姐要给他注射VC和辅酶A,”蒋惊春哄她:“你相信阿公,不会有事的。”
护士也耐心劝说:“姐姐答应你,注射了这个,你哥哥一定能醒过来,好吗?”
闻言,许织夏才稍稍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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