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海棠依旧(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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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怕打针,她不想哥哥也被扎针,可又想要哥哥醒过来。

许织夏很犹豫,用尽心力短暂克服失声,怯生生带着哭腔,小

声央求:“轻轻……”

“好,姐姐轻轻,肯定不弄疼你哥哥。”

耳边的聒噪逐渐恍惚,纪淮周又疲惫昏睡过去的前一秒,他颓败的头脑中忽有一念而过——

他好像,确实也不是不想活。

再苏醒,窗外天光大亮。

昏睡一宿,神志清明了,人也有了些气力,纪淮周偏过脸,就看见了许织夏。

病房里悄然,没有多余的人,只有她不离不弃守在旁边。

她一眨不眨地望住门口,眼神防备,两只绵软的小手捏住他的手,那只手背上的针后贴还在。

旁边安置着一张陪睡床,也不知道她去睡过没有,还是只在他床边趴着。

那一刻,纪淮周的眼底有一片平静的空谷,没有雨,也没有风。

静静看了她片刻,他抽出自己的手。

许织夏蓦地回头,一只手掌毫无预兆地先压了过来,她眼睛下意识眯起来。

少年的掌心落到她头顶,二话不说就连着胡乱揉了几下,不是很温柔,但力度恰到好处。

许织夏小小的脑袋被揉得摇晃,头发也变得乱蓬蓬。

她诧异地注视着他,眼睛亮亮的。

在儿童院,她只看过别的孩子被这样摸头。

门开了,蒋惊春和蒋冬青前后进屋,见纪淮周醒了,总算都松口气。

蒋惊春按了呼叫铃,陪在这里等医生来复查。

蒋冬青想先带许织夏去附近的饭馆,她从半夜守纪淮周到现在,不吃不喝,这会儿都临近正午了。

果不其然,许织夏不想走。

纪淮周坐起来靠着,气息虚哑地说了声“去”,许织夏望他一眼,又沮丧低头,攥住他的手指。

“不听我话?”纪淮周沉下声音。

许织夏不愿意单独跟他之外的人待在一起,但他语气明显严肃了,她再不听,就不乖了。

蒋冬青再来牵她,许织夏有点别扭,不过没闪躲。

她们出门去的时候,纪淮周才发现,许织夏趿拉着双不合脚的拖鞋。

不是周清梧给她准备的那双,看材质像超市里临时买的。

“这孩子昨晚光脚来的。”

纪淮周循声侧目。

“大半夜,一个人跑到书院,还好我起夜听见她敲门。”蒋惊春说给他听,过去倒了杯水:“哭得厉害,又讲不清楚话,急得差点亲身示范,跑上楼梯就要往跳下呢。”

纪淮周半敛下眼睫,眸色深沉。

他都能想象出当时狼狈的画面来。

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孤零零飞奔在灯火阑珊的巷子里,腿就这么短,又光着脚,频频踩落在青石板上也不知道疼。

慌慌张张,孤立无援,明明自己那么怕黑。

很显然她也怕打针,却用自己年幼的身躯护在他前面。

目光凝聚到递至面前的那杯清水,纪淮周没有动作,突然问:

“这里什么医院?”

蒋惊春兜着圈子:“你小姨给徐主任打过招呼的医院。”

纪淮周抬眼,看到蒋惊春了然于心地笑了下,他沉思两秒,接过那杯水。

此前,纪淮周自己颓废过了段时日,昨夜心脏供血不足,导致心肌短暂性缺血,不过不严重。

蒋惊春便没告诉周清梧。

依照纪淮周的性子,无疑很讨厌成为被怜悯的对象。

医生到病房问诊,问他身体情况,包括先心病病史。

纪淮周不知在想什么,一段沉默。

为了筛查潜在心脏病症,医生准备安排他做心电图和彩超等基础检查,但纪淮周不配合。

“有。”纪淮周开口,撕下手背的针后贴:“没遗传。”

他撂下句话,头也不回地下床去。

那天下午出院前,纪淮周领着许织夏去了门诊大楼,精神科。

许织夏坐在面诊室的椅子里,女人身上的白大褂让她异常焦虑,万幸少年就站在她边上。

她抱着他垂落的手,寻求心安。

做完量表检查,徐代龄敲着键盘录入:“咱们再做一些神经系统的辅助检查吧,好吗孩子,心脑电图和心脏彩超也都要做。”

许织夏依偎过去,脑袋抵住纪淮周的胳膊,仿佛能以此减轻内心的恐惧。

纪淮周很安静,拿着单子走出精神科室后,他才止步回头,不显山不露水地看着许织夏:“哥哥做几个检查,要不要陪我?”

许织夏昂起脸,懵着神。

脑子还没理清逻辑,先望着他慢慢点了一点头。

那天下午,纪淮周陪着她做完了所有检查,他需要做的,不需要做的,都做了一遍。

“检查结果不存在器质性病变,鉴别诊断是选择性缄默,伴有成长经历导致的创伤应激。”

“简单说就是她只有在特定场合才能正常说话。”

“——比如你在的时候。”

“你妹妹太小了,肯定是不建议直接药物治疗的,但她有急性应激,目前还不能确定应激源,情况太不可控,我开个短效镇静药,一次服用四分之一片。”

“还是以心理疏导为主,能不吃就不吃……”

那一小瓶药在纪淮周手里,他的手揣在裤袋里。

许织夏拉着他腕骨,跟住他出了医院。

徐代龄同纪淮周讲述诊断结果时,许织夏留在诊疗室内,他们虽回避了她,但许织夏知道,少年此刻揣着的那瓶药,是给她的。

-

回到棠里镇时,天色已经暗下。

屋子里支开了一扇窗,窗外有河流的水光,能望见远处的河面浮荡着片片垂丝海棠的花瓣,风很静,桌上的烛火稳稳燃着。

许织夏换了身干净的睡裙,抱着枕头,自己坐在地铺上。

在这个熟悉的空间,她从昨夜就开始收紧的神经没再那么绷着劲,但又没能完全放松。

她时不时扭过头,去看一眼烛台旁搁着的那瓶药。

男生冲澡快,没过多久,纪淮周就从卫生间出来,回到了房间里。

他头发湿漉漉,用块毛巾一边擦着,一边往后撑了下手,在地铺边沿一坐而下。

他额前几缕发须还滴着水,不修边幅甩了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溅了坐边上的许织夏一脸水珠子。

“呜……”许织夏眼睛眯缝,耸了耸鼻尖。

纪淮周歪过脸。

这小孩儿皱着鼻子,默默低头抬袖子蹭掉自己脸蛋和睫毛的水珠,嘴角向下瘪了点。

他懒着腔调:“什么表情,不跟我好了?”

那时候小猫跑掉,他就说,它不跟你好了。

换个孩子,眼下指不定要原话奉还。

但许织夏一点儿不记仇,软绵绵回答他:“跟你好的。”

少年胡乱抹了几下额发,似乎是笑了下。

“哥哥……”

许织夏很小声唤他,纪淮周可有可无“嗯”了一声,继而听见她小心翼翼地问:“我生病了吗?”

纪淮周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看过去。

小女孩心绪的不安都写在眼里。

他的眼睛遮在半湿的发丝下,不由变得讳莫如深,刹那错觉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了自己的灵魂。

纪淮周微微地屏息敛气,对视片刻,不知是对她说,还是在对那个人说。

“……别想了,你没生病。”

许织夏原本暗淡的眼底出现了日出前的晨昏蒙影,渐渐明亮起来,有了眼瞳光。

她唇边不自觉跟着漾出一丝细微的笑意。

弯弯翘翘的睫毛被弄湿了点,望着他轻扇,像是被他惹哭了,又被他哄好了。

她笑起来眼珠子亮闪闪的,两条溪水又重新流动了,好像没生病,就是最值得开心的事。

纪淮周也是第一次见她笑。

从港区遇见开始,她就始终处在紧缩的状态,充满不安全感,一间发霉的暗室关住了心脏,只有阴冷和凄凉。

可她的开心又是那么容易。

许织夏憧憬地望住他:“哥哥,那我可以不吃药吗?”

纪淮周轻抬眉骨:“没生病吃什么药?”

许织夏揪着枕套上绣的小花,缓慢喃喃:“要吃的……院长妈妈会生气的……”

她又细若蚊吟说:“每天都要吃。”

“每个人都要吃?”

许织夏晃了下头,只有她要吃。

纪淮周不作声响,看向窗外似有水光倒影的天。

两个落难者,谁都没资格同情谁,但世界从眼前崩塌的时候,他的狼尾巴,似乎足够这小兔子藏身。

至少可以捂着她的眼睛。

“哥哥……”许织夏又唤他。

等少年再看向她时,许织夏人往抱在身前的枕头上伏了伏,她很在意他讲过的话,因此有了点儿委屈的情绪。

嗫嚅问他:“妈妈真的不要我了吗?”

上回他无所顾忌,说得那么断然,但现在对上这小孩儿期待的双眼,纪淮周突然讲不出了。

他没回答,抓着毛巾最后撸了把湿发,轻描淡写反问:“妈妈对你好么?”

两年的分离不算很久远,但两年对于一个不足六岁的生命而言,太长了。

或许是记忆模糊了,许织夏思索了会儿,才点点头。

“爸爸呢?”纪淮周把毛巾甩到桌上,带起的风扑得蜡烛那簇火焰摇曳。

屋子像个立体的水池,暗橙色的波浪荡漾了几下。

许织夏一回想起那个人,就感觉喉咙被扼住,溺水了,呼吸困难。

小孩子不藏情绪,许织夏一局促就很明显。

她低着脑袋,小幅度摇了摇,没接收到少年投过来的那一眼端详。

纪淮周不经意想到下午徐医生的话。

目前还不能确定她的应激源。

纪淮周半坐半躺下去,精瘦结实的手臂向后撑着,手肘陷进枕头里,运动短裤下的长腿曲起一条。

他姿态懒散,静思几秒,问得随意:“哥哥对你好不好?”

许织夏这回几乎没有迟疑,一下子抬起脸,迅速又用力地连着点了好几下。

神情一本正经,别提有多肯定。

纪淮周有短瞬的怔忡,但她的反应实在太绝对了,他稍作思量,渐渐若有所思,没压住的唇角忽地勾起一丝括弧。

他噙着笑,瞅住她:“不是说我。”

许织夏微微张口,不由发懵,眼里都是迷惑和茫然。

不是他,那就只有亲哥哥了……可许织夏与这个亲哥哥的感情少之又少,唯一的印象是,只要有他在,小零食就永远分不到她。

他是繁茂的树,她是长年不见天光的根茎。

许织夏下巴在枕头顶上压着,好半晌都没反应,答案不言而喻。

纪淮周看着她自己玩枕头,眼神越来越深刻。

远离了市区的鸣笛声浪和灯红酒绿,棠里镇的夜晚总是很柔静,树影婆娑,耳边只有虫鸣和水流的白噪音。

蜡烛的柔光不明不暗,照在房间里,呼吸都得到抚慰。

就像活在打喷嚏的时候,心脏停止的那一毫秒,他们还活着,但世间万事都再与他们无关。

过去良久,纪淮周听见自己静静说——

“以后我当你哥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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