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取名一事上,兄妹几人公平得很,但在真正的地位上,世人总不会将她和前面的兄长相提并论。
她此前年纪小,也还在进学之中,没有这个出头的机会,现在却有了这个接近于同台竞技的场合,真是何其不易。
那她便不能在此次的答卷上,给出一个墨守成规的答案!
她凝神定气了须臾,那双在颜真定看来和天后与安定公主有些相像的眼睛里,闪过了一抹略显阴沉却也锐利的光。
随后继续提笔,写了下去。
而在此刻,颜真定也终于在纠结了一阵后选择了自己要回答的问题。
她在来前的担心一点没错。
她确
() 实饱读诗书、过目不忘,但天后的此次选拔,既要给入选者以外朝女官的身份,便不能只会读书而已。
对外宣称让珠英学士修编的《三教珠英》也并不仅仅是一本文史之书,还有其政治意义。
或许在修编文书之余,还会需要她们如同天皇陛下的御前待诏一般,去处理其他的问题。
所以每一个时务策问题都是有的放矢。
那么她在哪一个问题上最能表现出自己的优势所在呢?
或许,能够言之有物的,也只有第四个问题。
那是一个两问合并,出自太平公主的教习老师郑纭之手。
前半句问的是,《史记》写汉武帝,书中多有讽刺的意思,在汉代之时,对其的评价大多说它是谤书,比如东汉王允杀了蔡邕的时候,就说,“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所以王允也不能留着蔡邕,让他的笔有机会写下第二本谤书。修编史书的人写出一本“谤书?()?『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是应当的吗?
而后半句则问,《汉书》《后汉书》《三国志》与《史记》相比,存在哪些不同之处。
颜真定年纪虽然不大,但通行于世的史书,她因家传的缘故,已有十多年的通读精读历史,对于史记的争论她更是多有耳闻。
前汉之时,碍于汉武威仪,对于史记多是批驳远远多于褒奖,到了今朝,则显然能以更为客观的方式看待。
只不过,修国史之事实在像是个烫手山芋。
司马迁有写《史记》发于情的控诉,当朝的许敬宗又何尝不是被指控对史料有所删改。
若要评点、甚至是参与到这样的事情中,她无疑需要莫大的勇气。
以天后一步步攀升的权势,或许在她选择了回答这个问题时,也就会给自己选定未来的命运。
如此说来,她……真的要写吗?
然而在她犹豫于此的时候,耳边传来的,正是邻座以炭笔摩挲书写于纸上的声音。
比起毛笔蘸墨落笔,这个声音在这间考试的屋中几乎形成了一种稳定而清晰的节奏,仿佛正有人心无杂念地朝着前方走去。
以至于在这一刻,颜真定心中的浮躁不定又重新平复了下来,也让她面前的纸上出现了第一行文字。
她周身的书卷气也像是为照入学士院中的日光所催动,环绕在她的身侧,让这一个个文字中又有了一份娟秀而又坚定的底色。
“纪传开篇,为独家之所创……”
古为今用,学以致用,正在这份答案之中了。
至于她为何不选第五个问题?
颜真定觉得,这大概只有像是阿史那卓云那等将门出身的虎女,才能来试试了。
只因待选的最后一个问题干脆在问,如何看待汉唐两朝在边境设郡、设都督府都护府的举措,并谈谈如何处理和外族番邦之间的关系。
这个选拔珠英学士的消息终究还是来得太过突然了一点,也为了能够更有实在意义,选在和制举同一天开办。
() 若是想要让身居边境的女子前来报考,多少有些时间紧迫。
何况,或许连她们都不会想到,在天后的考题中会出现这样的一问。
事实上,这个问题和前头的第一个问题一样,也出现在了制举的考场之上。
“你很奇怪我为什么会将这个问题也放在其中?”武媚娘见桑宁在展开考卷后的欲言又止,相当从容地发问。
桑宁点头:“我大约能猜到您的想法,既然今年制举通过的士人将会变成天后门生,珠英学士也可以这么算,在文武考题上该当一视同仁。但最开始陛下对外宣称的乃是修编《三教珠英》,可能并没有人对此有所准备。”
武媚娘笑了笑,反问:“你怎么知道就没有人对此有所准备呢?”
凡事都是有可能有例外的嘛。
诚然,这个问题对于想要走武将之路的人来说至关重要,也必定能在制举考场上得到不少让人满意的答案,但谁说在珠英学士的选拔考场上,就一定不能收获到一份惊喜呢?
她想要颠覆大唐的江山,想要证明自己能够坐到那个天下最高的位置上,就算有阿菟相助,也势必需要更多独当一面的人才,才有可能将其传承下去。
不在考题上出重招,她要何时才能有真正心向于她、也知道只有效忠于她才能高升的人,站在那朝堂之上!
当然,说不定在那批“天后门生”里也能有些聪明人的。可这样的利益干系,到底能不能让人放心呢?
武媚娘并无前朝经验可以参考,也就无法得出一个果断的结论。
但对于此刻伏案疾书的郭元振来说,他在答卷之前心中所想的,正是那个在能让士人围观的朝会之上,比之天皇更显威仪的主君身影。
还有在他自蓬莱宫中走出的时候,安定公主对他给出的那句寄予希望的评价。
他思虑了片刻,决定冒一个险。
朝廷想要的东西,应当并不仅仅是对过往举措的分析,也并不仅仅是对边地胡人心态的揣测,否则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考卷上,而应该直接去问那些已经归降的外族之人。
比如说,被安定公主收服的钦陵赞卓,就肯定很清楚这种东西,要不然他也不会在当年插手到安西都护境内,挑拨边地反叛。
朝廷,或者说是天后想要的,是一个合适的解决措施,是能够让边境都护府对回纥、龟兹等地形成威慑的底气。
那么他不能顺着问题来答,而应该切合出题者的需求来回应。
只是这样一来算不算回答跑题?
他都说了,就算他在一时之间变成了那被埋葬在古狱边上的龙泉宝剑,也要夜夜剑鸣、气冲斗牛,倘若有人愿做那个慧眼识才的伯乐,他便终有一日能够重见天日,又有何惧呢!
倘若有人能在此刻看向他的答卷的话,就会发现,这位选择在制举首次糊名之时便大胆下场的年轻人,直接摒弃了那些文绉绉的说辞,上来便写起了处理边境关系、保持中原战
力强盛的方略。
其一便是效仿辽东,在边地大兴屯田。
而其二……是在各都护府境内,以募兵雇佣制度取代一部分的府兵制征兵,确保边境士卒的战斗力。
如果说天后的糊名制度,是对科举取士的门路做出的一项重大变革。
那么参与其中的郭元振,则是干脆对着兵制又来了一道大变的措施。
只是考卷还不曾上交,郭元振便并不知道,他这个答案和安定公主在维护府兵制功勋发放的同时考虑做出的转变,其实是完全一致的。
他也并不知道,今年的主考官之一的唐休璟在任职宣州刺史期间,在整顿此地矿业的同时,没少给安定公主藏匿武器私产,论起剑走偏锋,绝对是郭元振的前辈,更是对于屯田之事很有发言权。
他只知道,既然已经冒险这么写下去了,那就——
再多写一些吧。
倘若有人觉得他是在纸上谈兵的话,不如给他这个机会去历练历练。
而在同时回答这个问题的另外一个人,倒是并不必担心自己会面临这个纸上谈兵的问题。
相比于曾经到过北部边境,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家中治学的郭元振,刘旋是实打实在边境住过将近十年的。
李谨行任职安东都护,后调任安东大都护府的副都护期间,除了如同今年这会儿的探亲回来之外,几乎都居住在辽东。
若说对都护府都督府的了解,她已比之绝大多数京官都要强得多了。
但她还有着一项天然的短板。
哪怕安定公主对她委以重任,让她在辽东不必拘泥于管理家务,是因为她确实有着一个活络的脑子,能在刚刚重启辽东矿业的时候,想出以鸟雀示警这样的办法,来提高矿工的生存机会——
哪怕她花了多年的时间和当地人打成一片,在为辽东兴办学馆的时候,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旁人总难免会觉得,她是因为嫁给了李谨行,这才能够得到这样的机会。
就像身在西藏都护府的库狄氏,也还难以摆脱裴行俭的影响。
那么天后女官的正式选拔,会不会正是她的机会呢?
她已并不年轻了,辽东平壤的寒风甚至还将她的面容吹得有些粗糙,也让她在今日考前对镜相照的时候,愈发清楚地感觉到了那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她不仅仅需要已经在手的实绩,也需要一份不经过李谨行门路又能展现在士人面前的答卷,为自己正名。
正因如此,相比起邻座在写下水利举措之时经由了深思熟虑而缓缓落笔的殷夫人,刘旋的运笔如飞简直就像是在手持利刃作战。
一个个出现在纸上的文字并未因为狂草黏连的笔划而显拖沓,反而更有了一派逸兴遄飞、荡气回肠的气势。
而她所写的话,更如同她所写下的字一般,像是一把悍然出鞘的利刃。
当所有的试卷被收了上来,而后被悬挂在天后所居的含凉殿中予以品评的时候,这
份字迹特殊的答卷和颜真定那份写满端庄整密楷书的答卷,简直像是形成了文武的两个极端,也让人在第一时间留意到了它们。
性格所致,相比于那份风格清隽的,天后先看向的,还是那份锋芒毕露的答卷。
和郭元振的答案一样,刘旋也没按照历史沿革来回答。
因为她的第一句是这样写的——边防不可不预,当扼羌戎之咽喉。
随后她写的,则是一番以东部边境推西部边境局势的判断。
东面的两条路线,一条是从平壤到北汉山城到熊津,一步步统一战线,同化人手,确保新罗和倭国都难以掀起风浪,一条是从泊汋到长白山到渤海都督府,紧守靺鞨要道。
那么西面呢?
西面的安西四镇自太宗朝确立至今,正是大唐对西域边境的管控节点,但如今显然已经不足以满足“要冲”的需求。
安定公主击退吐蕃,迫使其退入卫藏四如之地,打断了吐蕃和大食之间的联系,但波斯残部和吐火罗国兵马对于大食的拦阻,并不足以让要冲稳固。当然,此前因贺兰敏之而起的和亲也不行。
安西四镇应当变一变的。
改其中一镇在碎叶水,才真正叫做“扼其咽喉”。
她想,现在的大唐兵力也有这个余力,往西延伸到此驻城了。
……
“好啊,好一个边防不可不预,也好一个扼其咽喉!”天后读到此地,脸上的欣慰与赞赏之色溢于言表,也一把将这份答卷拿在了手中。
这一份份试卷摆在面前的时候,被步步紧逼、扼住咽喉命脉的,又何止是那边境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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