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科的人被叫来,急促地咚咚砸着门,高声呼喊呵斥。
荣野依然坐在办公桌上,反锁住门,专心把最后几个字刻完。
这些痕迹会一直被保留下来,就像一个十三岁的男孩,不会被留在燥热的暑气里,永远停在原处。
后台响起新消息的提示音,同样曾做过榕树的AI同事冒出来,把更新的世界线给他:“那两个人,你要一直把他们关在抽屉里吗?”
荣野刻好最后一个字,看向那个已经被牢牢锁住、仍在不停摇晃的抽屉。
“不会。”荣野说,“楝树会来接他们。”
苦楝树里的那个世界,和槐中世界迥异,规则却相当简单——对别人做过什么,自己就要经历什么。
像是抽屉里的那两个人,他们会被送去楝中世界考试,考什么不重要,考试不会结束,他们答的卷子也会在收卷时被重置。
这听起来不算什么折磨煎熬,但考场是在逃不出去的抽屉、四周围满镜子和摄像头,不论怎么答题都凑不够分数离开抽屉……这样要不了几年就会熬不住了。
怎样对待别人,就要做好被同样对待的觉悟——这本来是最简单的道理,只是人类越走越远,很多道理都已经被忘记。
楝树是负责这件事的,这也是为什么少年穆瑜迷路时,走到楝中世界的门口,会被榕树拦住。
从未伤害过任何人的灵魂,不该被伤害。
这本来该是件最简单不过的事。
当时负责守门的是好些年轻榕树,已经成了AI的榕树也是其中一棵。它们很快就发现有个不该来的意识,是个人类的男孩,又乖又好看,只是受了不轻的伤。
“这个不能放进去吧?他要是进去,楝树要乱套了。”一棵少年榕树探出树枝,扒拉扒拉,“它们可不知道怎么哄乖小孩。”
第二棵少年榕树也探出叶子,好奇地戳一戳:“要不送去槐树那边吧?槐树最喜欢乖孩子了,要我说他能当信使。”
“别胡说,他还活着呢,他该回家。”第三棵少年榕树说,“他得回去长大,他太小了……对不对?你怎么不说话?”
它问的是它们这儿最高挑、最茂盛,长得最好的少年榕树。树和树其实也是有天赋差别的,有的榕树天生就能独木成林,长成一方天地。
荣野记得这一幕,刻在第十五圈年轮上,所以他想自己那时可以算是十五岁。
他没有参与榕树们的讨论,他的树叶没有沙沙响、也没有摇晃树枝,他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个因为走不动了,就那么靠在自己树干上睡着的男孩。
等所有少年榕树都啰啰嗦嗦聊完天、争执了好几种处理方式以后,荣野才用气生根把那个熟睡的人类男孩卷住。
他们这儿的树都长得慢,他是唯一长了气生根的榕树,这个动作代表捕猎,其他榕树再舍不得也只好乖乖闭嘴。
“……你要吃了他吗?”有年轻的榕树心软了,迟疑半晌,
叶子沙沙响,“这么一点,一口就没了……长大一点味道会比较好,你说是吧?”
其他榕树立刻帮腔,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见多识广的意识味道更好”、“游历天下的意识味道更好”、“活到一百八十岁自由幸福快乐一生的意识更好吃”。
荣野没把它们的胡说八道当真,他默认了“猎物”这种从属关系,但心里想的其实不是这个。
把他的男孩抱起来,藏进树冠里的时候,荣野想的只是,原来十几岁的人类只有这么小。
好小,他收拢树冠就能藏住,他用树叶碰一碰男孩的额头,发现那里很烫,像是在高烧,就把整片叶子都贴上去。
他把自己的人类猎物送回家,又想起“活到一百八十岁自由幸福快乐一生的意识更好吃”,虽然明知道是那些树瞎编的,却又在心里想,这有什么难。
“你吃掉我,好吗?”和树叶玩得开心的男孩,高兴得笑个不停,又揉眼睛,“我很愿意做你的猎物。”
少年榕树只好学那些胡说八道:“不行,你现在不够好吃。”
男孩乖乖“哦”了一声,不太好意思地道了歉,趴在树冠上看其他榕树塞过来的小人书,勤奋钻研怎么能变好吃。
榕树怕他看书看得太累,就弄露水来给他喝,打劫路过的橘子树、抢来橘子给他吃,攒下来一堆阳光,给他做成看书的小台灯。
——他看上了一个很好吃的猎物,守着一个人类男孩自由幸福地长大、快乐过一生,游历天下见多识广,活到一百八十岁。
生来就注定要独木成林、荫庇一方的少年榕树,心气高得很,觉得不就是把一个人类养大,这有什么难。
“我该把他送回家吗?”荣野低声问,在今天之前,他从没想过这个,“我把他送回了最痛苦的地方。”
或许在他们刚相遇的时候,他就不该送小木鱼回家,而是该带着少年时候的穆瑜,直接去游历天下,一起变得见多识广。
他把少年穆瑜送回了家,送回了这个密不透风的抽屉,让那些锁链重新缠上来。
“你把他送回去的?”已经做了AI的榕树搭上他的肩,“醒醒,你能走那么快吗?”
荣野:“……”
“他那时候是在生死之间,所以会迷路到我们那——但这个世界的医疗手段已经很完善。”AI同事说,“不是他想一直睡下去,就能一直睡下去的。”
“等他从昏迷里醒过来,意识自然回到这个世界。”
当年还是榕树的AI同事啧啧摇头:“是你的气生根缠人家缠得太紧,被一起拽飞过来,只好被迫搬家,换个地方长。”
当时所有树都看见了,荣野飞得那叫一个高。
要是荣野想看证据,他们可以去数据年轮里找找录像。
荣野:“……”
他把同事的数据气生根全打成蝴蝶结,拍照留念用作威胁,又沉声问:“林飞捷为什么有这个资格?”
AI同事在这个问题
里思考了一会儿。()
“我给你讲讲外界的视角吧。”那个AI说,“这跟资格没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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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界的视角里,林飞捷做得几乎已经无可挑剔。
他因为穆寒春的操作失误而受了重伤,在医院治疗了整整两年。刚一出院,得知穆寒春的儿子流落在外,就立刻带回来收养。
那孩子体弱多病,又因为父母过世受了过重的刺激,有自闭倾向,存在过度的应激反应,甚至疑似患有妄想症。
这样一个叫人操心不已的孩子,出现自残甚至更过界的行为,又算什么稀奇的事?他的养父急的心力交瘁,医院难道会不配合,不全力帮助一个“爱子心切”的父亲,救治他全部的希望吗?
与其说林飞捷是在虐待穆瑜,不如说“虐待穆瑜”本身就是他树立个人形象的一环。
穆瑜的“病”越多,林飞捷的形象就越光辉正面,峰景传媒借此大做文章,林氏的股价自然也水涨船高。
整件事里唯一的瑕疵,或许也只有林飞捷叫人替穆瑜伪造答卷——可就连这件事,也能用“爱子心切”来完美解释。
一个因为养子叛逆不听话,不好好上学,愁白了头发、一时走错了路的养父,改卷子的又是私立中学,本身就是商业运营模式。
真要传出去,也只是学校的名声信誉遭殃。在很多容易被牵走立场的人看来,做父亲的固然该受谴责,其情倒也可悯。
“有了这样苦心打下的基础,无论你的人类怎么解释,都没有用。”
AI同事说:“你说林飞捷虐待,去医院检查,他的身上没有伤。说林飞捷在意识世界折磨他,他的病历里又有妄想症。”
在十七岁的穆瑜被迫退学、接受表演指导,学习怎么演习以前,林飞捷是个比他更出色的演员。
父爱被演得惟妙惟肖,反衬出一个不听话、不懂事、不知感恩,自闭又沉默的孤僻少年,连上课也要睡觉,考试也不答卷。
几个尚且在初一初二对穆瑜印象不错的老师,见多了这种情况,也恨铁不成钢地冷了心,把他划进那些混日子胡闹的公子哥里。
这就是为什么,林飞捷敢送穆瑜来学校——或者说,他要送穆瑜来学校。
因为那些老师也会相信这些话,学生的家长也会相信这些话,到最后,那些学生也会信。
“你帮他打架也没有用,只会更加坐实这种印象。”AI同事说,“没准他们会觉得,你是你的人类雇来的打手。”
荣野蹙紧眉:“我没要打架。”
AI同事这叫一个震惊,举起被大家齐心合力夺走的大树杈:“你没要打架?!”
荣野:“……”
荣野把它的数据气生根全打上结,塞进电脑处理校长没处理完的公务,跳下办公桌,起身离开。
他直接走了窗户,夏日的燥热已经被太阳烤出来,视野白亮,一阵阵蝉鸣响亮刺耳。
……
穆瑜坐在靠窗的座位上。
() 临近中考,他所在的班级是升学班,大多数人都想考更好的公立高中,学业压力其实不算轻。
一会儿就是家长会,隔壁几个班级已经开始叮叮咣咣挪桌子,老师也依然在争分夺秒地讲试卷。
只可惜,再严苛繁重的学习任务,到了周五下午、放假前夕,也留不住多少学生的心。
尤其外面热热闹闹,走动声不停,窗外又不断有车辆鸣笛。
再勤奋刻苦、遵守规矩的学生,听见刺耳的喇叭声,也忍不住往窗外看。
老师也发现了这一点,再三提醒无果后,索性用板擦重重敲了几下黑板:“不要看了。”
“那和你们没关系,他们用不着中考。”老师说,“家里会给他们铺好路,只要轻轻松松走就行了。”
像这种商业模式的私立学园,赞助生和自费生家境差异巨大,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人。
别的不说,已经到了临近中考的当口,学校甚至还在接收交换生。
做交换的当然也是其他的私立学校,学生们来体验生活、考察其他学校的配置设施,旁听课程,如果满意的话,就可以在高中申请交换。
这也是这些私立学园重要的经济来源之一,毕竟受邀请的学生家里非富即贵,随便带来什么赞助,对学园来说也是相当大的一块肥肉。
在这种氛围里,老师的措辞也只会更直接——毕竟差距实在显而易见,不是自欺欺人避而不谈,就能不被下面这些孩子看在眼里的。
还不如索性摊开来直白地讲,明明白白告诉学生,想出人头地,就得不停往上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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