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长街湿漉,玉珠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青石板路上。
她刚送走明窈和四喜,眼角的泪珠还没擦干。
玉珠一双眼睛都是红肿的,她吸吸鼻子,甫一推开木门,险些让檐下坐着的少年唬了一跳。
少年同自己的岁数差不多大,是百草堂掌柜的儿子,往日玉珠跟着明窈学写大字,少年也跟着一起。
只是少年不爱说话,往日见着玉珠,也常常对她视若无睹。
玉珠捂着心口,脱口而出:“你作甚坐在那里,吓死我了。”
收了伞,玉珠绕过少年踩上台阶,忽听少年低低的一声:“紫草、麝香、女贞子、白芍、五行草、夹竹桃……”
玉珠猛地刹住脚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直盯着少年:“……你在、你在说什么?”
那些都是明窈托玉珠买的药材,怕惹人生疑,玉珠还托小巷的小乞丐从百草堂分开多回买入,凑了三回才将明窈要的东西买全。
少年一双眼睛乌黑眼睛幽幽,像是丛林中蛰伏多时的眼镜蛇。
玉珠不由心生胆怯,讪讪往后退开半步,别过脑袋躲开少年的目光:“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要去柜上帮忙了。”
少年冷不丁吐出三个字:“避子药。”
他刚刚念的药材,多为避子所用。
玉珠身影僵硬,僵着脖子转过头:“……所以呢?”
少年冷漠看了玉珠一眼,忽的拍拍自己袍角上的灰尘,一言不发踏入雨中。
玉珠低声喃喃:“怪人。”
话落,又觉得背后说人坏话不好,忙忙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她都这么小心谨慎,竟然还被少年看出端倪。
玉珠双手合十,默默为明窈祈福,又想着改日去南天寺拜拜菩萨,保佑明窈手中的避子药不会被人发现。
……
舟车劳顿的滋味并不好受。
明窈一行人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一个寒冬的早晨赶回汴京。
曾经的晋王府修葺扩建,焕然一新。
雕梁画栋,金玉为窗。
青松抚檐,粉墙之下全是时兴的花草式样,正面五间栅栏黑漆大门,横梁上悬着两盏紫檀珐琅顶镂雕六方宫灯。
细碎光影洒落在玉石台阶上。
虞管家垂手侍立在廊檐下,身后战战兢兢跟着三四个小丫鬟。
虞管家是虞老爷子送来的,本来在虞府当值,小丫鬟见了,都毕恭毕敬,不敢有二话。
遥遥闻得马蹄飒履声传来,小丫鬟喜不自胜,相互挽着手窃窃私语。
“那是二殿下的车马罢?”
一众丫鬟在门口等了两个多时辰,早就苦不堪言,有人趁着虞管家不留意,悄悄挽着同伴的手埋怨。
“就他自个坐着,自然不累,巴巴让我们站了这么久。”
“你小点声,被虞管家听见
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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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鬟满脸堆笑,闭着眼睛祈祷,“兴许二殿下赏东西时,我也能分个一星半点。你说……”
声音戛然而止。
虞管家不知何时站在小丫鬟身前,一双沧桑眼睛布满红血丝。
他手上拄着楠木拐杖,皮笑肉不笑。
小丫鬟“哐当”一声,重重磕头,一叠声向虞管家叩首求饶。
虞管家眼都未抬,只抬抬拐杖,立刻有人上前将小丫鬟拉走,他冷笑:“她算哪门子的姑娘?都给我看清了,日后谁在背后乱嚼舌根,一律杖责五十。”
府前鸦雀无声,人人自危。
忽而有马蹄声响起,众人忙不迭跪下。
沈烬回来了。
朱轮华盖香车稳稳当当停在府邸前,立刻有侍从躬身上前,设好脚凳。
朱红毡帘挽起,最先落入众人视线的是一双白净修长的手。
肤若凝脂,白如青玉。
众人屏气凝神,唯有刚刚被拽走的丫鬟轻声啜泣。
沈烬长身玉立,一身暗金孔雀氅披在肩上,双眸冷冽。
“还挺热闹。”
虞管家仗着背后有虞老爷子撑腰,慢吞吞撑着拐杖上前。
“让二殿下见笑了。这婢子不懂尊卑,满嘴胡言乱语,老奴怕污了二殿下的耳朵,正想着将人拉下去,不想二殿下就到了。”
话落,又拿着拐杖在地上碰了碰,虞管家扬高声音,“怎么做事的?没看见二殿下在这吗?还不快将人拉下去,打发了事。”
那小丫鬟的嘴巴让人塞了棉布,喊都喊不出,双目垂泪,巴巴望着明窈。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忽然挣开拽着自己的奴才,连爬带跪扑到明窈和沈烬眼前。
“二殿下饶命!我并非有意冒犯二殿下!”
额头在青石板路上磕出道道红紫,小丫鬟双目水汪汪,拽着明窈的鹤氅哭道。
“明姑娘,我知道你是菩萨心肠,求你救救我!我只是想在姑娘院子伺候,求姑娘发发善心,别让虞管家赶我出府!”
虞管家扬手:“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将这丢人现眼的奴婢拖下去!目无尊卑的玩意,一个奴婢罢了,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虞管家往地上轻啐一口,又笑着朝明窈道,“你说是罢,明窈姑娘?”
人人都知晓虞管家是在指桑骂槐,四喜险些咬碎后槽牙,正想着为明窈辩解一二,忽而被明窈拉住。
明窈不去看虞管家趾高气扬的脸色,也不去看地上痛哭流涕的丫鬟,只是挽着沈烬,低声道。
“殿下,我脚酸了。”
满堂悄然,落针可闻。
虞管家一拳打在棉花上,怒不可遏,指着明窈的手指颤巍巍:“你、你……”
沈烬漫不经心抬眸。
() 那目光如寒冰彻骨,阴冷森寒。
虞管家当即噤声,老老实实垂手侍立在旁。
沈烬目不斜视,从虞管家眼前走过,轻飘飘丢下一句:“拖下去。”
虞管家挺直腰杆。
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架着虞管家往外走去。虞管家大惊失色,惊呼连连。
“你们大胆!我是虞老爷的人,你们竟敢这般对我……”
沈烬回首,笑意不达眼底。
虞管家后知后觉自己失言,尖叫着朝沈烬哀求:“二殿下饶命!求二殿下看在虞老爷子的面子上,饶奴才一命……”
惨叫声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茫茫冬色中。
沈烬目不斜视,抬脚往正院走去,颀长身影融在抄手游廊中。
转首发现明窈落后自己两三步,沈烬轻哂:“……怎么,脚还疼?”
明窈快步追上,锦裙曳动,流光溢彩。她手上还提着一盏玻璃绣球灯,明黄光影随着明窈的动作晃悠。
片片光影滴落在脚边。
身后跟着的奴仆婆子自觉放慢脚步,只远远跟在主子身后,不敢叨扰沈烬的安宁。
冷风呼啸,昨夜汴京下了一场大雪,白雪压枝,宛若满树梨花。
沈烬慢条斯理瞥了明窈一眼:“我还以为,你会为她求情。”
明窈一怔,而后挽起唇角。
府上的一草一木都是虞管家亲自操办的,服侍的人更是精挑细选过的,不是虞老爷子的人,便是皇帝、三皇子的人。
刚刚府前那场戏实在赶巧,跟事先商议好了似的。
明窈不敢大意,随随便便将人留在身边。
沈烬唇角浮现一抹笑:“倒也不是蠢笨的。”
抄手游廊迤逦,两侧湘妃竹帘高悬,光影从缝隙照入,恰好落在明窈半张脸上。
她站在一半阴影中,眼中忽明忽暗,并不急着往前走。
沈烬回望,好整以暇等着明窈的下文。
明窈大着胆子上前:“……殿下其实、其实也不是很喜欢虞家的人罢?”
若非如此,也不会在府前这般兴师动众料理虞管家。那还是虞府的老人,传出去,虞老爷子只会更没面子。
沈烬负手在身后,修长身影映在地上,难得没有怪罪明窈多言。
只是望着明窈,淡声:“这般喜闻乐见?”
明窈眉眼的雀跃骗不了人,那双空明清透的眼睛弯弯,笑意蔓延在眼角。
她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眼中心中只有沈烬一人,装不下其他。
被欺负惨了,也只会抱着沈烬一声又一声喊着“公子”,连句好听话也不会说。
沈烬漠然移开目光。
章樾寻来的时候,廊檐下只剩沈烬一人,细碎雪珠子洋洋洒洒飘落一地。
虞管家被打断了一条腿,丢到虞府前面,听说虞老爷子在家气得七窍生烟,险些晕了过去。
如今街上人人都在
传,沈烬为了一个婢女不惜落了虞老爷子的面子。
和虞家定亲在即,章樾不懂沈烬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明窈节外生枝。
庭院银装素裹,四面粉妆雕琢,美不胜收。
章樾不明所以:“殿下便是想为明窈姑娘出气,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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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天雪色落在沈烬眼底。
章樾诧异抬首,电光石火之际,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脑中飞快掠过。
他惊觉,沈烬还是沈烬,还是那个他所熟识的二殿下,阴狠凉薄,权势至上。
不到半日,虞老爷子送去的管家被沈烬打断腿一事飞满汴京家家户户。
皇帝一身青灰道袍,双目虔诚,他在宫中修了一座道观,日日潜心念经修道,只为早日修得长生不老之身。
十方鞋踩在脚下,皇帝坐在炼丹炉前,口中念念有词。
多宝垂手侍立在一旁,忽见有小太监行色匆匆从殿外走入,在多宝耳边低语两三句。
多宝脸色一变。
皇帝幽幽睁开眼睛,他这些时日不食五谷,日日服以仙丹,举手投足颇有几分得道成仙的仙骨道姿。
口含香片,皇帝目不转睛,眸光一瞬不瞬盯着炼丹炉中翻滚的火焰。
“何事如此喧嚣?”
多宝垂手上前,笑着上前:“陛下还是这般耳清目明,天底下什么事也瞒不过陛下的眼睛。”
手中的拂尘扬起,多宝示意殿中的宫人和道士退下,他悄声行至皇帝身边,低声道。
“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小太监大惊小怪罢了。”
皇帝转首侧目:“朕记得,烬儿是今日回京?”
多宝叠声应是:“陛下不曾传召,二殿下不敢私自入宫觐见。”
皇帝冷哼一声:“他如今连朕都不放在眼里,还有什么不敢。”
皇帝送去的世家女子沈烬一个也看不上,偏偏挑中虞家的人。
皇帝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多宝赔着笑脸道:“陛下恕罪,奴才冷眼瞧着,二殿下倒也不是对那虞五姑娘有多上心。”
言毕,又将虞管家一事细细告知。
皇帝眼中流露出几分诧异:“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就在二殿下的府宅前,如今汴京上下怕是都知道了。听说虞老大人气得咳血,连太医都惊动了。”
皇帝抚着指间的扳指,紧皱的眉眼终于舒展:“烬儿还是太胡闹了,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多宝摇摇头:“奴才听闻那虞五姑娘可是个骄纵的主,等成了亲,还不知道又得闹出多少事端出来。”
他扶着皇帝,缓缓往贵妃榻上走去:“二殿下终归年轻气盛,沉不住气,比不得陛下英明神武。”
皇帝摆摆手:“朕老了,哪里还比不得以前。”
他半眯着眼睛,养心殿烛火摇曳,满堂炼丹炉映得亮如白
() 昼。
“朕近来总是梦见皇后,她还是如初嫁那般,婀娜纤巧,桃之夭夭。”
多宝叠声笑道:“想必是皇后也知陛下快要升仙,在那边恭迎陛下呢。”
皇帝低笑两三声:“是快了。”
待到上元节,他就可以羽化成仙,长生不老。
思及此,皇帝又命人捧来明黄经书,开始诵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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