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背连着肩膀的伤口再次崩开,汩汩鲜血如潮涌,顷刻将锦衾染红。
沈烬面无表情,急促的呼吸悉数被他压在唇齿之下。
他忽的想起那日在山崖,明窈毫不犹豫朝他射出的那一箭。
箭矢穿过肩胛骨,入骨的疼痛似乎要将沈烬撕碎,他难以置信仰头往上望,可明窈的目光却已经从他脸上挪开。
她在看薛琰。
隔着沉沉雾霭,沈烬清楚看见了明窈眼中的不安关切。
她挂念惦记的人很多,有薛琰有柳娘子,还有……孟少昶。
可无一人姓沈。
唇齿间血腥味灌满,点点血丝从薄唇沁出。
沈烬牙关紧咬,突然想起昨夜住持从自己后背剜
下的一块烂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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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兰人来势汹汹,且对沈烬军营了如指掌,显然是他们中间出了叛徒。
沈烬将计就计,生生受了那一箭。
章樾护送着沈烬到江州,短短一日跑了八百里,累坏了六匹马。
还好那箭上淬的并非剧毒。
伤处糜败溃烂,再往深处去,可见阴森白骨。
寺中一切从简,连一个像样的大夫也无。
住持握着匕首,在火上来回烤了两三回。
而后听着明窈所言,先在沈烬后背洒上麻沸散,而后一点点剜去肩上的烂肉。
麻沸散的药效发作不快,滚烫的刀刃没入骨肉,一点一点往深处剜去。
沈烬甚至可以听见皮.肉裂开的声音,冷汗一点点从额角落下,泅湿了枕巾。
再然后,沈烬听见了明窈的声音。
那声音由远及近,如雨后清泉,山谷黄鹂。
他听见明窈温声细语,何时洒药,何时下刀。
那是孟少昶曾手把手教给明窈的,故而明窈铭记于心,至今都不曾忘记。
只怕明窈心中,孟少昶千好万好,而自己,就是那一块溃烂发炎的烂肉。
沈烬眸色阴郁,脸上如乌云翻涌,暗无天日。
眼前阵阵青紫,头晕目眩。后背的伤口裂开,露出沾血的骨肉。
皮开肉绽,狰狞的伤疤蜿蜒在后背。
帐幔外,明窈刚说到孟少昶犹如闹鬼的琴声,她一手托腮,眼角带笑。
“我本来还给他写了曲子的,可惜他再也听不到了。”
沈烬用力闭上双眸,青筋缠绕的手臂掩在锦衾之下。
他听过那首《醉花阴》,明窈废寝忘食改了好多遍。原来连学琵琶这等小事,明窈都能想到孟少昶。
她心心念念的、恋恋不舍的,始终都是孟少昶。
嘴唇被咬下重重血珠,浓烈的血腥味在唇间蔓延。
沈烬不想再从明窈口中听到有关孟少昶的只言片语,可倘或他真的开口了,被明窈认出,只怕明窈连话都不会同他讲。
沈烬咽下所有的血腥。
忽而,门外响起侍女的声音,明窈起身开门,却是别苑的奴仆久久等不到明窈回去,先行寻了来。
侍女轻声道:“姑娘一夜未歇,还是先回去罢,这会子雪也小了,再不回去,恐怕今夜又得留宿寺中。”
冷风从门口灌入,帐幔轻垂在榻间,帐中的人似乎是睡过去了,不见半点声响。
明窈点点头:“是时候回去了。”
寺中杳无声息,住持本想亲自送明窈到门口,却被明窈一口回绝了。
明窈笑着道:“让你师父好好歇着罢,我去上柱香,然后再回去。”
小沙弥忙在前面带路。
主殿香烟萦绕,檀香袅
() 袅。
观音菩萨手执玉净瓶,瓶中倚着杨柳枝。菩萨慈悲为怀,普渡众生。
明窈跪在蒲团上,虔诚专注。
求菩萨保佑柳娘子安康,保佑薛琰日后雨天不再受锥心之疼,还有……
明窈缓缓睁开双眸,满殿烛火映在她一双清明眸子中。
蓦地,小沙弥捧着漆木托盘,小心翼翼上前,他稍稍躬身,托盘之上,是一枚平安符。
小沙弥声音轻轻:“昨夜亏得有姑娘相助,这平安符是在佛前开过光的,姑娘戴在身上,日后百病不侵,逢凶化吉。”
明窈连声谢过。
她转首侧目,视线徐徐落在上首的菩萨铜像。
不知为何,明窈忽然想起当时在汾城,知县在半山腰建造的神庙。
往事好似蒙上一层模糊灰影,如水中月镜中花,一碰即散。
往事恍若隔世。
明窈默不作声收回目光,朝小沙弥低声道:“我想为一人请一盏长明灯。”
小沙弥心领神会,请明窈往后走去。
金明寺悄然无声,唯有殿外风雪不止。
小沙弥拿朱红袱子裹着的托盘,盘中装着明黄册子,小沙弥毕恭毕敬道。
“姑娘只需在此处留下故人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便可。”
青花水草托灯点着烛光,借着昏黄的光影,明窈俯身,在册子上留下笔墨:“有劳。”
小沙弥叠声道:“姑娘客气了,请往这边走,寺中有一顶轿子,那是平日接待贵人用的,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闻得有轿子,亦步亦趋跟在明窈身边的侍女眼睛一亮:“多谢多谢,我正愁姑娘怎么回去呢。”
四人抬的轿子,不算大,胜在干净齐整,不染一点灰尘。
雪花渐渐,侵肌入骨。
沈烬面色惨白,半点血色也无,身上的大氅刚披上,转眼又被后背崩开的血珠沾染,不忍直视。
章樾如影随形站在沈烬身后,他低声:“陛下放心,轿子有暖炉,娘娘定不会受寒的。”
漫天的大雪模糊了沈烬的视线,雪珠迷人眼,那顶轿子摇摇晃晃,很快消失在沈烬眼中。
雪珠落在沈烬眼角、肩上。
他迎着风雪站了许久,直至雪地上的积雪又深了几许,沈烬才缓慢收回目光。
后背的伤口似乎还在流血,甫一动作,立刻有撕心裂肺的疼痛蔓延四肢。
沈烬眉心重重一跳。
只一瞬,他又面色如常,连跟在身后的章樾也不曾发觉。
只催促着沈烬回屋避避风雪。
住持早在上客室垂手侍立,待沈烬恭恭敬敬:“见过陛下。”
余光瞥见沈烬大氅上的血痕,住持面色一变:“陛下的伤口可是又裂开了?老身这就让人下山寻大夫。”
住持如今想起昨夜的事,仍是心有余悸。若非沈烬先前有令,住持是万万不敢在沈烬身上动刀子的。
他
忽而想起昨夜匕首滚过沈烬骨肉(),衬?N???彎?()_[()]?『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上客室悄然无声,只有明窈轻轻的声音。
还好隔着一扇缂丝屏风,明窈不曾瞧见住持颤抖的手指,还有大颗大颗往下坠落的汗珠。
住持对沈烬当时的淡然佩服得五体投地。
沈烬摇头:“不必,朕心中自有分寸。”他忽而抬眸,目光似有若无掠过住持。
“方才她的长明灯,是为谁请的?”
住持一面请沈烬入屋躲避风雪,一面命小沙弥将册子寻来。
金明寺香客寥寥无几,来往请长明灯的香客也不多。
沈烬坐在太师椅上,随意往后翻去。
他认得明窈的笔迹,一手娟秀的小楷,矫若惊龙。
册子上清清楚楚写着“孟少昶”三字,还有那个曾经被沈烬误认为是明窈的生辰八字。
册子捏在沈烬手心,他缓缓攥紧,顷刻边缘多出几道皱褶。
那双凛冽眸子阴暗沉沉,似有狂风骤雪涌入。
住持侍立在一旁,无意间瞥见,刹那寒毛直立,不寒而栗。
昨夜他从沈烬后背硬生生剜下一块肉,也不见沈烬眼皮动一下,如今仅仅是因为一个人的名字……
宫廷之事深如海,住持不敢多话,只低低垂着眼眸。
寒意笼罩在沈烬周身,如挥之不去的阴霾。
住持不动声色往后退开两三步,深怕城池失火殃及池鱼。
沈烬不怒自威,屋中忽然落下一片静默。
少顷,倏地有小沙弥匆忙穿过雪色,疾步朝上客室跑来。
他手中捧着一个福卷草纹瓣式盒。
小沙弥颤巍巍站在下首,双手捧着锦盒上前,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住持深怕弟子御前失怡,赶忙从小沙弥手中接过锦盒:“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东西?”
小沙弥抹去脸上的雪珠子,声音打着寒颤:“这是刚刚姑娘托人送来的。”
沈烬遽然抬起双眼,他沉声:“拿过来。”
住持小心翼翼捧着锦盒上前,搁在沈烬身前的案几上。
锦盒小巧,处处透着做工精细,巧夺天工。
双星锁扣解开,入目是一个银丝螺旋盖的玻璃小瓶,瓶中装着浓密黏稠的蜂蜜。
沈烬眸光轻顿,那双如墨眸子淌着浅浅温和笑意。
住持缓慢松口气,他悄悄给小沙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往下说。
得到住持的鼓舞,小沙弥眉开眼笑:“姑娘说伤筋动骨一百日,那治骨伤的药汁最是苦涩难咽。”
所以她特地托人送来蜂蜜,好让沈烬去去唇间的苦味。
沈烬勾唇,一手轻敲在扶手上,眉宇的阴霾逐渐消散。
似雨过初霁。
小沙弥挠挠光亮的额头。
沈烬往下首轻飘飘瞟去一眼:“她还说什么了?”
玻璃瓶子捏在手心,沈烬垂首敛眸。
小沙弥嘿嘿一笑:“姑娘还说这法子还是她那位故人教的,往日她心中有不快,也会吃一点蜂蜜。”
沈烬唇角的笑意彻底凝固在脸上。
冷风渐起,握着玻璃小瓶的手指骨节分明,指骨泛着重重白色。
他像是要将瓶子捏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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