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冰期很难把周口店北京人乃至东亚直立人一网打尽。正如一位古人类学家质疑的那样,冰期对世界各地气候的影响程度是不一样的,不至于把东亚直立人都灭绝了,“至少在中国的南部和中部地区不存在典型的冰川遗迹。再说了,生活在那里的大熊猫都挺过来了,人没有理由挺不过来”。
如果基因派的观点是对的,那么东亚直立人到底是如何被“团灭”的呢?
答案可能是,他们遭遇了塔岛(即塔斯马尼亚岛的简称)技术悲剧。
塔岛位于澳大利亚大陆东南方向,与大陆隔着200多千米宽的巴斯海峡相望,面积约有中国海南岛的两倍大。考古学家发现,在冰河时代,塔岛曾经与澳大利亚大陆由冰桥相连。在距今3.5万年前,古人类就来到了塔岛居住。直到距今1万年前,塔岛还一度与澳大利亚大陆相连,之后冰期结束,气候变暖,塔岛与大陆彻底分离,塔岛上的原住民就与世隔绝了,直到几百年前,欧洲航海家发现了他们。
当欧洲人第一次碰到塔岛原住民时,发现他们没有任何类型的骨制工具,比如针和钻;没有防寒的衣物;没有把手类工具;没有鱼钩、渔网、刺矛、回旋镖……几千个原住民分属9个部落,过着原始的狩猎和采集生活,他们用木棍和长矛猎杀海豹、海鸟与沙袋鼠为生。但是考古学家发现,第一批塔岛原住民曾经拥有过骨制工具及其制作技术,可是都逐渐遗弃了。比如在1万年中,他们的骨制工具变得越来越简单,到距今近4000年前,他们再也制作不出来任何骨制工具了。没有骨制工具就不能把兽皮缝成衣物御寒。在几千年的时间里,哪怕是在凛冽的严冬,塔岛原住民也近乎赤裸,只在皮肤上涂些海豹油脂,在肩膀上搭层沙袋鼠皮。再如他们曾经大量捕鱼吃鱼,这项技术在3000年前也遗失了,当欧洲人让他们吃鱼时,他们感到很恶心。
塔岛原住民也并非没有技术创新。4000年前,他们鼓捣出了一种木筏,是用成捆的灌木制成的,要么由男人用桨划,要么由女人游泳推动。依靠这种木筏,他们可以到邻近的小岛去捕猎。然而这种木筏在海水中浸泡几个小时后就会解体沉没。所以,塔岛原住民无法渡过巴斯海峡,与大陆上的人群接洽。
万年之中,塔岛原住民经历了可怕的技术退化,这就是塔岛技术悲剧。悲剧产生的原因,在于人口规模与技术水平的相互限制。
从原理上讲,一个群体人口越多,掌握各种技术的人就越多,他们彼此之间交流,教学相长,技术的传承和创新就越容易,技术就越不易失传;反之,群体人口越少,技术就越容易失传。万年前被锁在孤岛上的塔岛原住民人口规模小,而且没有与外界的交流,他们无力维持原来的技术水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项项技术消失。
实际上,直立人的境遇并不比塔岛原住民强多少。直立人阶段的古人类从事着较为原始的狩猎和采集活动,他们的群体规模也就在几十人到上百人。如果附近还有其他古人类群体,彼此能够交流,那么许多群体形成的交流网络能够帮助他们维持技术水平不降低;如果周边缺少其他古人类群体,该群体的技术水平就很难保持住,更不用说创新提高了。这就是直立人的石器制作技术革新十分缓慢的原因,在直立人近200万年的历史中,较为明显的石器制作技术进步只发生了四五次而已。
东亚直立人的境况更加糟糕。由于地理阻隔的原因,在距今100多万年前直立人幸运地闯进东亚后,他们就不幸地陷入了“东亚塔岛”里。东亚直立人就好像生活在更广阔的塔岛上,很难与其他地区的古人类进行技术交流,只能独立发展。东亚直立人一直沿用着最初带来的第一模式的石器制作技术,技术部分失传,也有一些创新,与东非、中东地区风起云涌的多次石器制作技术革新相比,东亚直立人的技术一直很粗陋。
技术的粗陋又反过来限制了群体规模,采集和加工食物的能力弱,就难以养活更多的人口,每个东亚直立人群体只能维持很小的规模,导致东亚的人口密度太小。群体规模小导致不同东亚直立人群体之间的交流变得很困难,又限制了技术的交流与发展。
就这样,东亚直立人长期陷入简陋的石器制作技术和弱小的群体规模构成的低层次生存状态中。可以设想,他们中的很多群体可能就自生自灭了,一次不大的严寒、洪灾或疾病就能够摧毁他们。古人类学家曾发现过一个现象,中国境内缺乏距今10万—4万年前的古人类遗迹。这说明东亚直立人艰苦卓绝地生存了百万年后,到那个时期要么已经全都灭绝了,要么就只剩下微不足道的少量人群,连一点点遗迹都难以留下。
除了塔岛技术悲剧外,东亚直立人很可能还长期挣扎在功能性灭绝的边缘。所谓功能性灭绝,是指种群规模不足以维持繁衍。其原因之一是过度依赖近亲繁殖导致致病性基因遗传乃至暴发。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对一个50人左右的直立人群体来说,男女各半,直立人的平均寿命不足30岁,因此同一时期整个群体中能够生育的男人和女人也就各有10个左右。如果这个直立人群体与外界没有基因交流,几代之内,群体内所有人必然都是很近很近的亲缘关系,近亲繁殖不可避免,个体基因趋于一致,致病性基因很容易就摧毁整个群体。要避免功能性灭绝,就必须长期保持群外婚,与其他群体广泛进行基因交流,从而避免近亲繁殖带来的致病性基因暴发。
就算是有少量的直立人苟延残喘活到了几万年前,然后突然之间,他们发现东亚大陆闯进来了新的人群—现代智人,面对人数众多、武器先进的现代智人一拨又一拨地掠过原野,一小撮直立人毫无竞争力,要么轻易地被消灭,要么因食物来源被智人抢占而走向衰亡。
打不过智人,难道直立人就不能加入智人吗?如果真有直立人融入智人的社会,那么他们也有机会把自己的基因遗传给今天的我们吧?
遗憾的是,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
东亚直立人与现代智人(以及他们的祖先非洲直立人)之间,至少在几十万年中是各自进化、没有杂交的。于是,两者之间产生了生物学家所说的生殖隔离。面对少量的直立人邻居,智人很可能根本就没有把他们当作人,而是当作另一种猴子、猩猩。这么说也许太歧视直立人了,其实反过来直立人也未必把智人当成人。几十万年的生殖隔离一方面会造成两者无法在身体上进行杂交,另一方面会在行为意识上牛头不对马嘴,彼此不认为对方是同类。
前面那位古人类学家说,“大熊猫都挺过来了,人没有理由挺不过来”。其实大熊猫能挺过来,从科学上讲是因为它们没有遇到一大批呼啸而来的“新熊族”。假如有一个新熊族群体规模更大、生存能力更强,与大熊猫争抢山岭生活环境,还不把大熊猫当成同类,大熊猫恐怕早就没有机会到今天卖萌了。大熊猫只是运气比直立人好一点儿。
好,让我们回到周口店北京人身上吧。在距今23万年前他们永远地离开了龙骨山后,他们的结局是怎样的?答案是,要么他们自生自灭了,要么苟延残喘到智人席卷东亚的时候,被智人消灭了。
东亚大地的祖先往事,将由从非洲而来的现代智人继续书写。
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是尊重祖先的族群,所以周口店北京人和龙骨山承载了中国人对于祖先的深厚情感。周口店北京人遗址的发现、发掘与研究的最初几十年,正值国家、民族危亡之际,中华大地一步步沦陷敌手。从一定意义上说,周口店北京人的考古证据,成为那个时代维系族群微弱血脉、鼓舞全民浴血奋战的无与伦比的“圣物”。它们如同黑暗中的火光,照耀着苦苦抗争的人们的心灵,激发出巨大的精神力量。
早在周口店北京人化石发掘之前,学术界中有关现代智人起源地的争论就已然火热。在周口店北京人化石被发现之后的近百年,“周口店北京人是不是中国人的祖先”这个问题总会引发学术界与公众的广泛讨论。
其实,不论答案是什么,都丝毫不会改变我们对于周口店北京人的深厚情感,因为他们已经化身为中国人孜孜追求的科学真理之火,在北京人学术研究中坚持理性和科学的态度,将让中国人触摸到科学本质的光华,将让中国人享受科学发现的乐趣。
哪怕周口店北京人不是我们的直接祖先,我们仍然珍爱他们的一点一滴。
小贴士 北京人到底吃不吃人
魏敦瑞在1943年发表的专著《中国猿人之头骨》中,抛出了北京人“人吃人”的观点,他认为北京人“猎取他们自己的亲族正像他猎取其他动物一样,也用对待动物的同样方式来对待他的受害者”。
周口店北京人遗址中出土了一定数量的古人类头骨,但是出土的古人类肢骨相对少得可怜。魏敦瑞认为,这种现象显然不可能用水流冲走、食肉动物猎食等自然因素加以解释,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北京猿人有埋葬故去亲人头骨的习俗。因此,猿人洞中大量出现的北京人头骨,很可能就是远古“猎头族”的战利品。
此外,魏敦瑞还注意到,北京猿人的头骨化石中多见头盖部分,却几乎没有见到头骨底部与面部的骨骼,这与人类头骨的正常情况严重不符。与此同时,在北京猿人头盖骨以及为数不多的几件肢骨之上,魏敦瑞还发现了一些可能是远古人类取食脑髓或骨髓时所遗留下来的破损痕迹,北京猿人下颌骨的断裂特点,似乎也暗示着它们因遭受人力砍砸而发生了破碎。
总之,根据北京人化石的种种特征,魏敦瑞认定他们是非常残忍的“猎头族”。
他的观点引发了人们长久的争论,几十年中,中外多位古人类学家都曾提出过反对意见。到1985年,美国著名考古学家宾福德根据现代埋藏学的分析与研究,否认了北京人同类相食现象的存在。宾福德认为,魏敦瑞当年所谈到的众多支持北京猿人同类相食的证据,都可以用埋藏学的原理重新加以解释。
简单地说,北京人已在地下沉寂了数十万年,其间不免遭受各种自然力量的破坏和扰动。与埋藏前相比,北京人在被发现之时可能早已“面目全非”了。
宾福德列举了几个证据,以表明他的观点。周口店北京人遗址中人类肢骨上出现的纵向裂纹,并不是魏敦瑞所认为的受重击导致的,而是一种骨骼风化作用的产物;魏敦瑞当年辨识出的两件被火烧过的北京人骨骼,曾被视为支持同类相食的重要证据,其实它们只是土壤中的矿物污染导致的假象;猿人洞中的古人类下颌骨化石显示了一种奇特的“断裂”,魏敦瑞认为这是人力作用的结果,但是现代埋藏学的经验证明,这只是下颌骨的薄弱部分在压力作用下或移动过程中产生的常见现象;北京人的所有头骨都缺失面部和颅底,魏敦瑞认为这是北京人取食同类脑髓的结果,其实埋藏学的研究表明,这些部位的骨骼较为纤弱,在各种外力作用下极易破碎而缺失;魏敦瑞认为存在于北京人头骨上的大量擦痕、刻槽和凹陷,都是人工作用的产物,而从埋藏学角度看,头骨被埋藏后的自然过程,同样可以对人类头骨产生类似的改造……
此外,宾福德还发现其中一件北京人头骨上有食肉动物啃咬过的痕迹,从而说明至少食肉动物也可能是周口店北京人遗址中人类头骨的主要收集者之一。如果某些北京人曾经遭遇不测,他们可能并不是被残忍的同类杀害的,而是被周围凶猛的食肉动物猎杀的。
第二章 万里征程——智人如何来到中国
暗淡的残阳从东非的草原落下,天气变得越来越冷了。冷风吹来,首领不禁打了个寒战。即使作为部落之长,他身上覆盖的兽皮也和部落的其他成员一样少。值得安慰的是,今天部落的狩猎队打到了一只瘸腿的瞪羚,这就是今天晚上部落的肉食晚餐了。
坐在一块岩石上,他开始思索白天的狩猎。今天是幸运的,收获的猎物能让部落里的人吃顿饱饭。回忆这些年的时光,气候越来越寒冷,能够打到的动物越来越少,而部落的人口却还在增加。部落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远处传来凶残鬣狗的嚎叫声,首领站起身来,该下决心了,为了部落的生存,他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整个部落离开草原故乡,向外地迁移,寻找食物丰富的新家园……
上面这一幕,也许就发生在距今7万年前的非洲,这个部落属于现代智人,分子生物学家口中的我们现代人的直接祖先。智人部落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开启的生存迁移,会在全球掀起史诗般的几万年人口迁徙浪潮,他们的后代将走遍世界上几乎每一个角落,包括东亚。
走出非洲,一拨又一拨
在现代智人走出非洲之前,欧亚大陆上已经有不止一种古人类繁衍生息了。在追溯现代智人走出非洲并大肆扩张之前,我们先来了解一下欧亚大陆曾经的主人。
通过上一章我们已经知道,格鲁吉亚人是目前发现的非洲之外的最早人类,他们生活在距今180万年前的高加索山区一带。他们可能是第一批走出非洲的直立人,也是第一批走出非洲的古人类,在此之前,古人类只在非洲大陆内部徘徊。
直立人的历史长达百万年,他们可能曾多次走出非洲。早在1907年,考古学家就在德国海德堡地区发现了一种古人类下颌骨化石,这种古人类被命名为“海德堡人”。此后,在欧洲和非洲很多地方都发现了这种古人类的踪迹。现在人们已经知道,海德堡人大约在距今70万年前起源于非洲大陆,可以算是一种晚期直立人,也有人建议把他们单列出来,算作直立人和智人之间的阶段。本书仍然将其归入直立人之列。
海德堡人也是一类走出非洲的直立人,最晚在距今50万年前,一批海德堡人就已经冲出非洲,进入西亚,稍做停留后,这批远征军又西进前往欧洲。因此,当时地球上至少有两种海德堡人—非洲海德堡人和欧洲海德堡人。
本书的主题是探寻中国人祖先的历史,所以我们要重点关注一个问题:是否存在一支海德堡人向东进发,到达中国境内呢?如果存在,他们是不是我们的祖先呢?
海德堡人是出色的猎手,他们也许算是地球上第一种能够猎杀大型动物的古人类。在海德堡人遗址附近,考古学家发现了大量野鹿、野马、大象、河马和犀牛等动物的遗骸,上面有被屠杀的痕迹。在德国的一处海德堡人遗址中还出土了木制的长矛,与一些石器和十多具被屠宰的野马遗骸共同被发现。在西班牙的一处遗址中,人们发现了一柄精心制作的对称样式手斧,这说明海德堡人有出色的石器制作技术。
这些发现表明,海德堡人可能更乐于生活在大型动物众多的草原和丛林地区。如果海德堡人选择在亚洲生活,他们也许会选择亚洲北部地区,那里有绵延万里的草原和丛林,养育了一群群的大型野生动物,简直是海德堡人理想的“肉食连锁店”。
因此,科学家长期在中亚和东亚找不到海德堡人的踪迹,也就情有可原了。再考虑到海德堡人也使用手斧类石器,而在中国境内几乎没有发现手斧,我们似乎只好遗憾地宣布,海德堡人没有到过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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