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百越并非南方地区唯一的本地大族群,与之裂土分庭的另一个本地大族群是百濮。
从语言上看,百濮族群与南亚人群的关系密切。从地理上看,百濮族群也更多地分布在中国西南地区,靠近南亚。早在汉人族群和氐羌族群南下之前,百越与百濮就在南方比邻而居,两者之间必然发生融合的故事,虽然故事的剧情并不一定是以和平方式展开的。
从地理分布上看,百越更像是现代智人沿着海岸线北上时在东南沿海扎根的人群的后代,而百濮更像是现代智人沿着内陆北上时在西南的山川里居留的人群的后代。从现代智人迁徙路线来说,他们的确是分为沿海和内陆两条主线北上的。但是,我们要把这两条迁徙路线与百越、百濮族群的形成对应起来,跨度还是很大的,尤其是南方不同族群之间也有着复杂的交流和融合,就像北方汉人也是由来自四面八方的族群经过克里奥尔化后形成的那样。
也许我们能说的是,百越族群中可能更多地含有沿海迁徙的那批现代智人(“海岸暴走族”)的基因,而百濮族群中可能更多地含有内陆迁徙的那批现代智人的基因。
有一条线索值得深思,那就是在东北亚的一些现代人群中,居然也含有一些百越族群的基因。比如俄罗斯的布里亚特蒙古人中,竟然有30%以上带有源自百越的特殊基因,甚至日本人中也有少量比例的百越特殊基因存在。这当然不代表东北亚的一些人群以及一部分日本人是百越族群的后代,他们拥有共同的特殊基因,也许是因为他们都从现代智人中的“海岸暴走族”那里继承了相关基因,那批现代智人沿着海岸线抵达过日本,也抵达过东北亚。这条线索暗示我们,最初的百越族群有可能确实是“海岸暴走族”的后裔。
从历史、语言、文化等各方面分析,在南方地区的本地两强博弈中,百越更占上风。从基因表现上看,起源自百濮族群的那些人群中,较为强大的分支往往拥有更多百越族群的基因;相对弱势的分支,很少有或者没有百越族群的基因。比如一些东南亚地区的百濮族群的后裔分支,他们融入了不到10%的少量百越族群基因;像百濮族群后裔布朗族、佤族等分支,他们的人口规模较小,体内没有发现百越族群的基因。
另一条有趣的线索是,从语言上比较,百越族群和台湾少数民族的语言很接近,这暗示两者可能有着共同的祖先群体。
关于最早来到台湾的是什么人群,曾经有多种说法。第一种说法认为是2000年前琉球古人南迁而来,第二种说法认为是来自东南亚群岛上的古人,第三种说法认为应该是来自中国大陆的南方古人。
如果我们考虑到3万年前“海岸暴走族”出色的迁徙能力,说不定现代智人在进入中国境内的那段时期,他们就已经发现了台湾。只是这个猜测并没有考古学上的证据支持。好在台湾一些古代遗址中有古人遗骸出土,能够提取基因进行分析,现代台湾少数民族的基因也可以用于对比研究。根据基因的研究,上面那三种说法中,第三种说法也就是台湾古人来自中国南方的观点被证实了。
台湾的一些少数民族群体如邹人、雅美人和卑南人,都拥有一种特殊基因,这种基因广泛分布于中国大陆,包括几千年前的陶寺遗址中的古人体内,以及沿海地区的汉族群体、内陆地区的苗瑶群体,乃至西北地区的群体中。唯独在东南亚群体中没有发现这种基因。据估算,这种基因出现在距今2.6万年前的长江流域,应该是现代智人进入中国大陆后才突变产生的基因。这表明这部分台湾少数民族的祖先是从中国南方迁入台湾的,并不是直接从东南亚漂洋过海而来的。
今天的台湾少数民族中,很多都有和距今1800年前台南遗址出土的古人相同的基因,而这种基因在中国大陆的分布频率更高,在东南亚则较低,这同样佐证了早在1800年前的台湾古人就是其大陆祖先的后代,而且还不断繁衍,把自己的基因传给了今天的台湾少数民族。
1800年前甚至更早,正是百越族群在南方地区肆意攀登每一座山岭、走遍每一片山林的时代。古人向台湾的迁移应该有很多次,那些跨过台湾海峡的先民中,想必也会有百越族群成员的身影吧。
南国诗篇,铁血铸就
汉人族群和氐羌族群史诗般的南迁,用差不多千年的时光,彻底改变了古代中国经济、人口“北强南弱”的格局,到唐代后期,在北方遭受安史之乱的巨大打击时,南方在经济、人口方面已经不逊色于北方了。经历短暂的唐末五代的混乱,中华大地迎来宋朝,南方甚至已经开始领先于北方,不论是经济还是人口。比如根据北宋太平兴国五年(980年)的统计,南方的户数为387.4万,已经达到全国总户数的60%,实现了对北方的彻底反超,从此之后北方再也没能夺回人口的优势。
在战乱的威胁下,北方人口大量南迁,成为南方人口和经济快速增长的“第一推动力”。但是,如果南方本来就具备养活那么多人口的自然条件、增长潜力,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一拨又一拨的北方族群南迁,才逐步实现了人口和经济的大发展呢?
学者们认为,答案在技术和物种上。北方农耕社会积累了先进的农耕技术和设备,这些技术和设备随着南迁人群被带到了南方,从而把南方原本的农耕潜力挖掘了出来。再加上宋朝时期从东南亚引入了高产的占城稻,优质的农作物品种让农民们如虎添翼。
这样的解释是比较合情合理的。只是如果我们从基因的线索重新审视南方崛起的现象,会有更加细节的甚至是稍有不同的解释。
学者们往往把万年以来人口的增长归因于农业的进步,但我们的基因不这么坚信。从全球人群的线粒体dna的基因型数量看,世界人口的母系大扩张最早发生于距今1.5万年前或稍晚一点儿,但是肯定比最早的农业出现的时间早。
所以,农业起源的故事版本应该修改为,人类社会先是出现了较大幅的人口增长,在人口压力下,我们的祖先开启了农业,随着农业的进步,人口也不断增长。也就是说,首先出现的是一次人口增长,而不是农业。
为什么在1.5万年前人类出现了一次人口增长?我们前面曾经谈到,当时正处于冰期即将结束的日子,很多部落可能丧失了迁徙能力,他们只能固守原地自力更生。在过去狩猎采集的日子里,部落成员往往聚少离多,尤其是男性狩猎团队外出一次,也许要几天甚至更久才回来。正是因为冰期中他们被迫定居,较多的男男女女聚集在一起,男欢女爱引发了一次人口快速增长。
按理说,在女性人口快速增长的同时,男性人口也在快速增长。按照人类生育的自然规律,母亲们生男生女的比例大概是106∶100,如果有206个新生儿降生,其中会有106个男孩、100个女孩。男孩出生数量比女孩稍微多一点儿,这是因为在卵细胞受精过程中,携带y染色体的精子比携带x染色体的精子稍占优势。
然而,y染色体基因研究让学者们大跌眼镜。从父系追踪全球人口增长,会发现世界各地的人群在距今6500—2000年前经历了明显的人口增长,人口规模增加了10~100倍。人类人口的男性快速增长期与女性快速增长期并不一致。
从基因型数量来看,亚洲地区女性人口急剧增长最早发生在距今3.5万—3.3万年前,这个时间刚好是现代智人已经在南亚、东南亚扎根已久,准备向北进军东亚的时刻,反映了那个时期亚洲人口大爆炸。显然那个时候,男性人口也经历了急剧增长,但是并没有反映到基因型数量大增上。从人口增长率上看,女性人口增长率最高的时期出现在距今11000—9000年前,这与大冰期结束后全球温暖期到来以及农业已经开始发端是一致的。男性人口增长率最高的时期却是距今3300—1500年前。
既然男性、女性的人口增长应该是同步的,那么为什么基因显示却出现了不同步的现象呢?
我们不能只考虑出生率,还要考虑死亡率。
在狩猎采集时代,男性的死亡率是很高的。狩猎固然能够让男性展现他们的英雄气概,但是绝对没有什么浪漫气息,攻击性弱的猎物跑得飞快,攻击性强的猎物在生死存亡之际的反噬,足以让孔武有力的男性人类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们并不会每天都背着梅花鹿、野兔回家,自己的女人煮好了果蔬汤,在家门口等待英雄凯旋。狩猎采集时代的家庭主妇想得最多的事情,不是自己的男人今天打到了什么好吃的猎物,而是自己的男人今天能不能平安归来。
即使是农业时代开启很久,人类社会仍然高度依赖狩猎采集和畜牧经济来养活人口,男性的死亡率仍然远远超过女性的死亡率。这就是几万年来现代智人在地球上大扩张,而从基因上看,女性基因型增加了很多,但是男性基因型迟迟没有多少增加的原因。很多男性没等到把自己的基因型传递下去,就已经死去了。
距今3300—1500年前,情况发生了变化,男性基因型出现了大增,这代表着男性人口快速增长,当然也代表着女性人口同步快速增长。这个时间正是中华大地掀起南迁大潮,南方人口和经济快速上升的时代。除了农业技术越来越进步,农作物品种质量更好外,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原因让南方崛起呢?
男性基因型大增,说明男性的死亡率大大降低了。农业技术的进步让男性更多地俯身躬耕于田野,而不是张弓搭箭于丛林,远离了狩猎活动,他们的死亡率自然就下降了。对中国南方地区来说,农业能够大发展、人口能够激增,还有一个因素不能不提,那就是铁器的使用。
对南方地区来说,开展古代农业最大的麻烦并不是平原少、农作物产量低,而是南方的气温和降水量非常适合植被生长,肆意蔓延的野树、野草、野花会迅速吞噬古代先民辛苦开辟的那一小块田地,让他们的庄稼难以生长。
人们习惯上把原始农业称作“刀耕火种”,通过焚烧丛林来开辟田地。这种方式其实只适合北方较为干燥的地区,在南方地区很难推广。在古代,把树林点着并不容易,潮湿环境中活着的树木水分很多,难以点燃。因此,古人必须先把树木砍倒,让它们死掉,水分蒸发后,才可以放火烧出一块田。
但是,在锋利的青铜刀斧和铁制刀斧发明之前,用石斧砍树有难以想象的困难。有人曾经在亚马孙雨林做实验,让原住民使用石斧砍树,结果砍倒一棵直径1.2米的大树,花费了115个小时,相当于每天8个小时连续砍了两星期。以这个速度在雨林中砍出一亩地,需要将近半年的时间。别忘了,半年时间足够长出很多新的灌木了。使用铁斧,原住民用3个小时就把大树砍倒了。如果要砍出一亩地,他只需要一个多星期就能完成工作。实际上,亚马孙人是在欧洲人把铁斧传输到美洲后,才开始了刀耕火种、定居生活的。在此之前,他们基本上依赖狩猎采集获得食物。
中国南方地区的情况是类似的。只有铁器技术普及后,南方地区的农田开垦才能迎来新的时代,铁器不仅可以用来开垦出田地,而且可以用于锋利的耕田工具的制造等。
冶铁术最早产生于西亚,对,又是西亚!具体的地点可能是在高加索山脉一带。历史上,西亚的赫梯人是确凿的铁器族群,他们也努力保守先进的技术秘密。随着3000多年前赫梯帝国灭亡后,工匠四散,冶铁术迅速传向欧亚大陆各地,包括古代中国境内。新疆和甘肃都发现了3000年以上的铁器。不过,铁器传入中原地区可能要到春秋时期了,很有可能也是通过草原之路输入的。到秦汉时期,聪明的中国先民发明了铸铁技术,从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使古代中国的冶铁术超越了当时的西方世界,直到工业时代来临之前一直领先全球。
正是在这样的技术背景下,北方汉人、氐羌人群不断南迁,用先进的工具开垦了南方的农田,刺激了南方的人口增长和经济崛起。不论是南方原来的主人百越、百濮人群,还是北方来的客人汉人、氐羌人群,生产方式和生产技术的改变,让他们的男性成员的死亡率都大大降低了。
也许有人会说,铁器技术也刺激了武器的进步,战斗中死亡的男性也增加了。这的确是事实,不过从基因型的变化看,战斗中死亡的数量显然影响有限,并没有阻挡男性死亡率下降以及粮食增产带来的人口大增长趋势。其实,在铁器时代之前,人群之间的杀戮也一直存在,阿尔卑斯山中发现的4000年前的“奥兹冰人”,就是被同类杀害后冰封于山中的。
伴随铁器南下的还有语言与文化,族群的南迁不仅是生物基因的扩张,还是文化基因的扩张。南下族群的y染色体与其语言的传播有着同步的现象,而线粒体dna却与语言的传播没有明确的同步联系。这正是本章屡次强调的“男客女主”的迁徙模式造成的,语言和文化是不同族群男性固守的根脉,他们很难融入其他族群,而不同族群的女性却容易跨族群融合,同时也跨越了语言和文化的障碍。
所以,虽然我们把自己讲的语言说成“母语”,但从基因的角度看,我们的语言其实是“父语”,是一代代的父亲把语言传给了自己的孩子。壮阔的南迁史诗的字里行间,闪耀着父辈的坚守和母辈的包容。
小贴士 中国家犬的迁徙往事
在本书第三章 中,我们已经了解,家犬起源于中国长江流域,最早的狗是作为肉食而被饲养的。那么,中国家犬是如何从长江流域扩张到整个东亚,甚至奔向更远处的呢?
中国学者对比了26例古代家犬线粒体基因数据,发现其中的2/3都属于一类单倍型,从长江流域一直分布到黄河流域的中上游,距今7000年前的浙江田螺山遗址中的家犬即属于此类,这个遗址所在的区域很可能是这类古老家犬的诞生之地。基因分析表明,大概在距今7500年前,中华大地上的家犬有一次明显的种群数量激增过程,这类家犬迅速占领了北方的黄河流域和南方的长江流域的广阔天地。狗的数量的增加和扩张,暗示了人的数量的增加和扩张,应该都是农业发展、粮食增加带来的结果。
此后,这类家犬又扩散到中国南方地区,甚至走向了东南亚的中南半岛、新几内亚岛、澳大利亚大陆以及太平洋的一些岛屿上,最远到达北太平洋的夏威夷群岛和南太平洋的新西兰南岛。这样的迁徙路线和我们在下一章谈到的南岛语系族群的扩张路线十分吻合,古人是带着心爱的家犬一起远足的。
距今7000—2000年前,中国的长江流域到黄河流域的广大区域,至少生活着4类单倍型的家犬,上面谈到的那种单倍型是最主要的类型。然而,今天却是另一种单倍型的家犬占据了绝大多数。也就是说,2000年来,中华大地上的家犬经历了一次“狗群更替”。
结合以客家人为代表的汉人群体的南迁历史,我们可以推测这次狗群更替的剧情。2000多年前的南方大地上,百越人、百濮人饲养着自古以来的那种主要类型的家犬,而北方地区的家犬在基因型比例上已经有了改变。然后,汉人族群以及藏羌族群带着自己北方的独特基因型家犬南下,他们的农业技术更加先进,因此有更多的粮食来喂养人口以及喂养家犬。最终,来自北方的家犬取代了南方的家犬,构成了南方地区新的主流狗群。在南方地区狗群更替之前,昔日的主流家犬已经扩张到了海外,所以今天中国的家犬基因型与东南亚、澳大利亚乃至太平洋岛屿上的家犬基因型有着明显的不同。
狗果然是人类的好朋友,两者结伴而行几千年。只是狗的迁徙与人的迁徙在性别上不太一样。那些以男性为主体南下的汉人群体在带着狗一起走时,可能并不会对狗的性别有明显的选择,因此南下的狗群中,可能雌性与雄性的比例是符合自然比例的。如果说今天南方地区人群的祖先是“男客女主”的,那么今天南方地区的狗群的祖先则应该是“雄客雌客”的,基本上都来自北方。
第八章 跨越沧海——驶向远方的基因之舟
复活节岛孤悬在南太平洋的碧波中,距离最近的有人居住的岛屿有2000多千米,距离最近的大陆海岸线有3500多千米。鸟瞰该岛,可以看出这个三角形的岛屿的三个角实际上是三个大火山喷发形成的,在大火山之间还分布着一些小火山口。复活节岛完全是火山喷发形成的岛屿。1722年,荷兰航海家在西方复活节那天发现并登陆该岛,因此将其命名为复活节岛。当地原住民则对该岛有自己的称呼—拉帕努伊岛。拉帕努伊岛上矗立着巨大的石头人像,为这个岛屿添加了神秘的色彩,并被世人津津乐道。实际上,“拉帕努伊”的原住民语言含义就是“石像故乡”。
拉帕努伊岛上的原住民属于航海族群—波利尼西亚人,也有学者认为,在欧洲人发现该岛之前,曾经有美洲印第安人融入当地原住民之中。从语言学分类来说,岛民们属于南岛语系族群中的一员,南岛语系族群生活在分散于整个太平洋的大量岛屿上,他们说着相近的语言。在欧洲殖民扩张活动开始之前,南岛语系是世界上分布最广泛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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