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班开往未来的列车(1 / 2)

上一章 目录 下一页

满载补给与士兵的一列军用火车颠簸前行,从法国卡昂驶往後方城市巴约。1944年7月,诺曼第登陆後一个多月,战场铁路系统被轰得七零八落。我,大卫·费尔顿,隶属英国陆军第50步兵师,战前是大学生,原本因视力不佳被归为後备人员。但盟军近期伤亡惨重,紧急徵召後方队伍补入前线部队。

我倚着车窗,取下平光眼镜擦了擦。其实近视是装的,我知道这懦弱且不够爱国。但我连看见车子撞死奔上道路的鹿,都会忍不住难过,上战场又有什麽战斗力呢?可终究还是逃避不了战争,上头不管你脑子里装过什麽知识,该发的头盔该带的枪一样不少,傻呼呼地就列队上了火车。

窗外的乡村在七月阳光下显得和平,麦田收割过,仅剩断面,远处有被炮火炸毁的教堂废墟,显然这不是上帝的辖区。车厢弥漫酸汗的气味,士兵们紧缩成一团闭目养神或低声交谈,有老有年轻。老的死了不少,这一批大多年轻,全带有同样的眼神,对未来严重不安。

挨在我身边坐着的是米勒,美国陆军,121步兵团。他身材高大,肌肉宽阔,真佩服他能在不撑破军装的状况下将自己塞进去。他的金发泛着光圈般的亮泽,有几分好莱坞电影的渣男味。笑容轻率,一笑就露出整排白牙,与队友疲惫的气氛格格不入。他如何能在听见新闻广播的残酷战况後,还能保持这样的神态?彷佛死亡不过是弹指间能驱散的笑话。

「嘿,英国佬,别再擦你的眼镜了。」他递过来半块好时巧克力:「补充点能量。」

我道谢接过,巧克力在口腔里融化得很快,留下一层黏腻的感觉。他盯着我过於宽松丶略显文弱的军装领口,那双莹蓝的眼睛从颈部扫到膝盖,最後落在我光滑无茧的手上。

「我看你需要再吃点。」他又从口袋里掏出肉乾塞给我。

与物资相对匮乏的英军相较,美国大兵的慷慨令人印象深刻。

「你总是这麽……大方吗?」我问。

「只对看起来需要帮助的人。」他手肘往我这碰了碰,再斜着眼望向车窗外的蓝天。这姿势使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能看清楚彼此的睫毛。米勒的蓝眼珠被浓稠的阳光一照,便尖锐地明亮着。

「你像是会把书看完的那种家伙。我喜欢这样的人。让我觉得……世界上还有人能保持理智。况且你和我表弟年纪差不多。他在抢滩的时候过世了。」

「请节哀。」我垂下眼睫,假装专注於手中的肉乾。他的目光太过耿直,我有种被洞穿的紧张感。充满张力的缄默持续了几秒,我们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

火车经过一段拱桥时剧烈摇晃,士兵们不由自主地失去重心,米勒伸手要扶的时候抓了个空,不小心将手掌按到我的胯下。他的手掌很大,温度与力量透过薄薄的军裤渗入,我整个人愣住了,附近士兵哄笑了几声:「喔~舒服吗?娘娘腔。」

「你最好小心米勒,他喜欢吸男人的屌。」

米勒收回手,稍微整了整衣服,礼貌地朝我微笑一下:「失陪。」便冲上去与对方斗殴。

「小心点。」另一名老兵从旁插话,眼神沧桑:「这条路不太平稳。」

我知道他说的不仅仅是这条铁路。

我过去水槽边找冲洗嘴角伤口的米勒。

「我知道你刚刚不是故意的。」我递出手帕:「那些话……你不必当真。」

米勒关上水龙头,水珠从金发滴落:「我在乎的是他们骂了你。」他拿过手帕抹了抹脸,注视上面电绣的姓名。「而且他说对了一件事。我确实喜欢男人。也想靠近你。大卫,F。」

「费尔顿。」

「唔。上面还有句子……我们都身处阴沟,但仍有人仰望星空?谢谢你的手帕。」

「是王尔德的句子。」

米勒将手帕还给我:「希望我们都能成为仰望星空的人。」他紧紧地捏了住我手腕一会,便转身离开。

手帕上还染着血迹。

清晨的土泞反射冷光。我拍了拍衣襟,军服凝结的泥块随动作碎裂落下。英美联合侦察任务,连长说需要「有点墨水的家伙」,於是我被推了出来,站在浸满泥浆的无人区。

「嘿,大卫。」

米勒从雾中走来,作战背心上挂满露珠,我们已经合作过几次了,这次特别狼狈,两人看起来脏得要命,气味也不大好闻。他比出一根手指请我稍等,怀里掏掏摸摸,递来袖珍酒壶。

「保持体温。早上挺冷的。」米勒一脸得意:「也许英国绅士容易着凉。」

「谢谢。」我没有喝酒的习惯。盛情难却,勉强喝了一口,发现不过是浓咖啡。看来美军的禁酒令是玩真的。

我们趴在废弃反坦克壕里轮流监视德军阵地。望远镜的金属边缘会卡到眼镜,我将眼镜拿掉,放在口袋,然後继续眯眼看。

「你眼镜拿掉看得清楚吗?」米勒伸手过来调整焦距,整个人从背後笼罩住我,说话时吐息拂过耳廓,我头皮一阵发麻。

「还可以,我其实没有近视。」我回答,发现米勒的手静静放在我腰间。

「十点钟方向,看见那挺MG42了吗?」米勒身躯压得很低:「扣一下板机一堆子弹就喷出去了,高射速能发出布料撕裂的恐怖声响,没人会想站在那款机枪的枪口前面。」

我屏住呼吸。

太久没有与人肌肤相亲,身体前方不由自主起了反应。他大概也察觉我的尴尬,隔着作战裤,我能感觉米勒腿间慢慢出现同样的坚硬,且正抵着我臀缝。我们可悲的僵持了一会儿,动弹不得,对非敌意的体温恋恋不舍。

当他抽身时,防弹背心纽扣勾住了我的弹袋织带,我们花了好几分钟试图解开。他的手指在我身上摸索,紧张地吞咽着口水。

「该死……」米勒低声咒骂,呼吸变得粗重。我只记得我们同时失去平衡,滚进战壕的阴影,像两头被本能驱使的野兽,在泥泞与弹壳间压抑磨蹭。

壕沟间的一小片天空光滑湛蓝,背着光,同样明亮的还有米勒的眼睛,他怕我呻吟得太响,用带着手套的手紧摀住我的脸,两人隔着粗糙的布料相互摩擦。我们是两条蠕动的毛毛虫,尽可能快速地解决这件事。当那阵痉挛般的颤抖终於平息,织带的结也奇迹似的松开了。

我透不过气,喘吁吁地将头盔拿掉,米勒看了看我像被暴风吹过的深棕色短发,忍不住笑了。

「啊,你是容易脸红的那种家伙。」

我无地自容,推了他一把,想着那些黏腻该如何处理?像是读懂了我内心的苦恼,米勒靠了过来,一把拉下裤头,将我垂软丶湿泞不堪的阴茎给深深吞入喉咙。

此刻我祈祷着没有天父在看顾一切,因为他舌头玩出的那些花样实在不甚雅观。

傍晚撤离时,侦查小队遭遇迫击炮袭击,我先发现状况不对,吼了一声直往米勒冲去,将他猛推进飞弹炸过的凹坑躲避,另一名美军没那麽幸运,他直接被轰成两截,头盔到胸膛与右手落在原地,其馀部分直接喷溅成土血相混的冲击波。

震波喷损了望远镜,泥土从坑沿簌簌落下,在我们窝在坑内交叠的躯体间堆积。我心律提到最高速,脸色铁青,想哭,但是已经被尸体的惨状吓到连眼泪都缩了回去,如果刚刚晚了一刻,米勒就会在我面前化作肉酱,或许我也会化作肉酱。

炮火间隙,我跌跌撞撞与米勒扶在一起撤离,才发现自己鼻管缓缓流下两行血,没时间止,只能任由鼻血继续流,耳朵则因为巨响嗡嗡耳鸣。米勒的嘴唇朝我开开合合说了句什麽。

「你说什麽?」我甚至连自己的话都听不太清楚。

他眼睛在钢盔阴影里闪着光。

……改天丶告诉丶你。

这次他口型放慢了,我至少读懂了这句话。

後来在师部交接情报时,他来我们营区,趁整理地图时绕过来,将一条巧克力夹着纸匆匆塞进我口袋。展开是句极潦草极小的字:我从下了火车後就经常想你。

逃离的念头,是在我亲眼目睹连队里相熟的机枪组全数阵亡後萌生的。下午时分,我们在卡朗坦小镇外围遭遇德军反击,昨夜还与我打扑克牌的机枪手,他绑着马尾的脑袋被炮弹碎片削掉一半,我可以看到白花花的脑浆与头骨,像倒一碗浓汤似的往旁边倾斜,副射手试图接管武器时,几颗子弹穿透了他的喉咙,脸颊,以及鼻梁,颈部似乎打到了血管,血像喷泉一样涌出来,喷污了我的脸,接着在地上形成一滩暗红色的水洼。

我连滚带爬躲在一道矮墙後,用吼叫掩饰尖叫,将子弹全打了出去,身旁的队员死去,他们的瞳孔迅速放大,变成一具具没有意义的肉块。我绝望地意识到,所有关於荣耀丶责任和牺牲的爱国修辞,都不过是为了掩盖战争的本质。战争的本质,就是让人们在泥泞里互相屠杀,然後把他们的尸体堆成一座座纪念碑。如果你够幸运,可能还会有奖章。

我设法用积攒的香菸和罐头,从当地的法国向导那里买情报。在部队换防至前线哨站112高地的前一夜,我或许有机会溜过防线间隙。对方是一位眼白混浊的中年男子,胡子拉杂,眼神闪闪躲躲,让人联想到老鼠。他约好在废弃谷仓的阁楼向我拿取物资,从背包里掏出的却不是地图。

向导拿出一件缀着蕾丝的女士性感睡衣。布料上甚至喷了一些香水,与乾草味混成诡异的香调。令我想起小镇妓院被炸毁时,从黑烟飘散出来的香气。

「穿上。」他舔了舔嘴唇:「我想看文明人如何被战争脱光。」

再一次,我对人性的低劣感到惊愕:「我们说好了交易物资。」

「亲爱的,你那张天真的脸也是物资的一种。」向导已经将裤子退到膝盖,胯下阳物翘得老高。

我犹豫了很久。

僵硬地换上半透明薄纱时,他坐在乾草堆上开始手淫。

「过来点,宝贝。对……张开腿……你看起来真乖……好孩子。」

他大声喘息,兴奋得红了眼,没有持续多久,一束束黏稠的液体便溅上薄纱。我恶心地跳起来,立刻将睡衣脱了擦掉那些污秽物,然後换回原来的军装。

向导睁着作梦般的眼睛,一脸满足,瘫软在草堆上,从怀里取出纸片,上面标注了巡逻间隙。他用蹩脚的英语告诉我,德军巡逻队每晚经过铁丝网北侧的时段,而我们的哨兵在午夜换班时会有十分钟空档。十分钟,足够钻过铁丝网,隐蔽在黑夜里。

「现在我们都是脏的了。」向导咧嘴露出缺牙的笑容,「祝好运,英国少爷。」

行动前,我绕到米勒所在的营区。他们驻扎在附近,明天将开赴前线。我真不该去见他,见面祇会增加风险,但我就是有一股无从解脱的疯狂冲动。

我告诉自己,米勒一直都对我很好,战场随时都会发生意外,我祇是想离开前再看他一眼。但我知道,这不是我心底深处的念头。其实我仍害怕,从上火车的那一刻起,我的害怕就没有停过。

我怕自己在逃亡的路上会死去,也怕再也见不到他,怕那些我从未说出口的话,会藏匿着直到断气,变成无法消化的郁血。

「米勒,你的英国小男友来找你了。」几名士兵揶揄,在昏暗的帐篷里,米勒就着煤油灯,正一边与朋友说笑丶一边把玩项炼,那条项炼是银色的,上头有一块钱硬币大小的不锈钢椭圆形圣克里斯多福雕刻。

火光摇曳不定,在他俊美的侧面照出深深的阴影。米勒见到我立刻站了起来,容光焕发。

「大卫!嘿,你们几个闭嘴。全部闭嘴。」米勒推开那些模仿性交姿势簇拥笑闹的士兵,走出帐篷,拉着我到角落阴影处。

「看过纸条了?」他问。

我点头。

「你特别来找我,」米勒露齿笑了:「是不是表示,至少你不讨厌我?」

我皱眉,抿紧下唇,一时的冲动驱使我来找米勒,但我没有想好见了面该说什麽?告别对我来说太过困难。

「对了,我妈说这能保佑旅人平安。圣克里斯多福是旅行者的守护神。」米勒将项炼挂到我的脖子上,表情再也没有平日的戏谑,反而接近感伤,眼神温柔:「带着它,大卫。你才能安全地仰望星空。」

米勒的手掌在我胸膛停留片刻,透过布料,我能感受到他微微颤抖。我很高兴能看到活生生的他,而不是像之前的队友,前一晚还在打扑克牌,隔天便惨烈地躺在血坑里。

米勒的睫毛在月光下有些反光,他刚刚应该有抽菸,因为我闻到他衣服上有烟草味。我们就这样对视良久,米勒後退了一步,往帐篷张望,发觉没人跟来偷看。便匆匆靠近吻了我的嘴。

「米勒,我……」我乾哑地开口。

「我不想听告别的话,我们还会再见面,对吧?」米勒打断我,然後他继续那个吻,这次加了舌头。我被亲得从脖子红到额头,舌尖的触感立刻让我回想起之前在侦察任务胡来的情形。

「当作交换礼物,给我你的眼镜。」

「可是眼镜已经坏了。」我从口袋拿出歪歪扭扭的镜架,镜面早就碎得空无一物。

「没关系。」米勒接过,戴在脸上朝我挤了个鬼脸。

我难得笑出来。

那句「我要走了」终究没说出口。

预备离开时,米勒在身後说:「大卫,如果你要去哪里……叫上我。」

我不敢回头,因为我怕自己会改变主意,为了他留下来。

计画行动的那一夜,营地边缘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刚钻过铁丝网,军装就被勾破,金属尖端刮过皮肤,留下红痕。身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某种大型动物在快速移动。我正想找地方躲避,後领就被一把揪住。

「大卫!该死,你真的跑了!」

米勒追了上来,浑身是汗。他的军装外套没扣好,显然是匆忙套上的。

添加书签

域名已更换 尽快用新域名 看发布页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

上一章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