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勒?快回去,这不关你的事!」我去扳他的手,可是他死死拉着我衣领不放。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送死!这片区域到处都是德军巡逻队和地雷!」米勒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力道大得让我差点以为自己要被折断了骨头:「如果非要走,我得跟你一起。」
「你知道逃兵代表了什麽吗?」我试图挣脱,然而米勒的力气比我大:「皇家宪兵的任务之一就是追踪逃兵!有可能面临严酷的监禁丶或以逃兵罪枪毙我们!」
「我们国家罚得没有那麽重。」米勒出奇地平静,看得出来意志坚决:「但我更知道,如果我放开手,让你一个人走,你活不过明天。」
「为什麽?你在部队里过得不错,不是吗?」我脸色发白:「为什麽你要为我背上逃兵的污名?我们不过是……我们祇是……」
「是什麽?」米勒咬牙切齿的问:「在火车上分享巧克力的陌生人?偶尔聊天,接吻,互相抚慰的战友?你以为我祇是想吸你的老二吗?」他的手指松开,从我的臂膀滑到手掌,慢慢握住:「大卫,别装傻了。你知道我们不祇是这样。从第一次在火车上见到你,从你取下眼镜擦拭,靠着车窗,为未来忧愁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一定得认识你,我得找你说话,即使我们属於不同的国家。」
月光被乌云遮住了,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也慢慢黯淡模糊。我们跪在铁丝网外,因为紧张与哀伤,握湿了彼此的手,彷佛即将踏上处刑路的罪人。
「米勒……」我叹息:「你会後悔的。」
「也许会吧。」米勒低下头,苦苦一笑:「但不跟你走,亲自照顾你,我也会後悔一辈子。」
我们没有时间说更多。远处传来德军巡逻队的狗吠声,宛如魔鬼的宣告。米勒拉着我的手,开始在黑暗中奔跑。我们跑过泥泞的荒野,被炮火炸出的大大小小圆形弹坑,散落断肢碎片与蛆虫的废墟。忽明忽暗的月色在我们背後推着,终於我们越过了地雷区。
我们紧握的手分开了。
尖锐的呼啸声,以及随後天崩地裂的巨响让我们悚然一惊。我们并没有踏中地雷,近距离炸开的是一发偏离目标的德军奈贝尔威佛多管火箭炮,士兵们戏称为呻吟的米妮。那声音彷佛从渊薮传来的哀号,撕裂夜空,搅弄我们的命运。
米勒将我围拥在身下,身体像一堵肉墙,挡住所有的冲击波和碎片。泥土几乎轰成一波大浪,米勒贴在我耳边喊着:「别怕,大卫……有我在!」
他那句话不停在我耳边回荡,断断续续。大量血液渗透我的军装,温热黏稠,生命本身似乎正鼓荡着流淌出来。我想推开他紧箍着我的臂弯,想看看伤势,但我整个人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米勒……米勒!」我狂吼他的名字:「别睡!你不能睡……」
他没有回应。身体越来越重,化作压在我身上的碑石。我惊恐发作了,拼命吸着空气,头晕目眩,我意识到,在部队里认识不过几周的这个男人,已经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而我即将失去他。
纯然深厚的黑暗裂开大口,淹没了我的意识。最後的记忆,是他的手掌颤抖着摸索过来,继续紧紧握住我的手,将我们焊接在一起。
再次恢复意识时,我安稳地靠在米勒肩上,我们坐在一列向西南方向行驶的火车。窗外是相对平静的法国乡村,我们逐渐远离战区。阳光透过车窗窗帘,过滤出团团簇簇的金色光点,洒落在我的眼皮上,彷佛从至高处赏赐下来的温暖。
「大卫,你醒了?」米勒紧挨在旁边,递来他装咖啡的小壶:「你睡得很不安稳,一直流冷汗,说梦话。」
我愣愣地检视他,盯着他完好无损的金发蓝眼,以及身上乾净整洁的军装。他眼睛里有那种熟悉的温柔笑意。我摸自己的胸口,那里应该沾满了他的血,现在乾乾净净,那枚圣克里斯多福徽章项炼还好端端挂在内里,带来庇佑感。
「我……我们……」我张了张嘴,意识昏茫,眼角分泌出一些泪花。
「怎麽?做噩梦?」米勒伸手摸了摸我凉幽幽的额头,他的手掌极为温暖:「你一直叫我的名字,说什麽别睡,有够热情。」
我盯着他的脸,试图寻找任何受伤的痕迹,但什麽都没有。他完好无损,活生生坐在我面前。我如释重负。
「这是在哪里?我们……没被抓?」
「当然!」他露出牙齿笑了,拉过我的手,紧紧握着:「我们现在在去雷恩的路上,记得吗?我花完了身上的美金,弄到假的调令文件和休假证。等到了雷恩,我们再想办法去西班牙。」
我接过咖啡喝了一口,浓浓苦苦,宛如生命本身的味道。
「等该死的战争结束,」米勒望着窗外穿梭飞逝的田园,梦呓般喃喃:「我带你回德克萨斯参观。我家在市区,有空的小店面,你可以在我们一楼开一间书报摊,你负责给大家推荐好书,我负责讲笑话招呼客人。再也没有人需要拿起枪。」
我望着他疲惫的侧脸,以及泛着金色光泽的卷发,还有唇角若有若无的笑容,渐渐地,我眼睛蓄满泪水。他口中的未来,美好得令人心痛。我稍稍想像自己在德克萨斯的某个小镇,开一间书报摊,每天早上与米勒一起醒来,一起煮咖啡,煎培根与荷包蛋,烤几片吐司,在开店前享受早餐。没有战争,没有死亡,那些无法说出口的话已经坦白在彼此的微笑里。
「你会教我读那些弯弯绕绕的诗吗?」米勒忽然转头,眼睛亮晶晶的,情绪兴奋:「我想知道你为什麽那麽喜欢它们。」
「当然。」我说:「我会教你读济慈,读雪莱,告诉你文明的火种在野蛮的环境中仍能闪烁不灭。」
他笑了,我们就这样坐在火车上轻轻摇晃,望着窗外的风景。但我注意到一个细节,窗外的风景似曾相识。麦田收割过,剩下断面,远处有被炮火炸毁的教堂废墟,像电影被倒带重放,我们徐徐前行。
我没有说出这个发现。
火车在名为维尔的小站临时停靠。暮色低垂,站台灯光在宵禁的灯罩下显得幽暗。夜色中有奇怪的凝止感,悄寂无声,无人下车。我们在车站附近找到一间愿意接待士兵的小旅馆。旅馆老板是个白发苍苍丶瞎了一只眼的老妇人,她看了看我付出的皱巴巴的纸钞,什麽也没说,默默地递给我们钥匙,转身消失在转角。
房间狭小,仅有一张床,墙壁壁癌严重,米勒和我快速冲了澡,光溜溜地就跳上床,天知道我们多久没有睡在好端端的床架上了。他低下头,给我又暖又好的口交,然後在我湿硬得要命的时候,他蹲在我腰间,慢慢地,将结实的窄臀沉下来。就那样用屁股操着我的阴茎,差点将我操得灵魂出窍。我绷得脸红脖子粗,紧紧抓住他精壮的熊腰,终於放开嗓子呻吟。
「妈的,大卫,用力操我。」米勒抓住我的手,放在他丰硕的两大块胸肌上,让我的手指深深陷进去他的肉里。他放浪的摇晃腰部,浏海全湿。我像是要把卵蛋也捅到他屁眼里那麽粗鲁地顶着,米勒仰着头,就这样被我干射,竖直的阴茎上下弹跳,甩出一条一条的白浊。
我爱你。我无声地喃喃。我爱你,米勒。
米勒忧伤而温柔地望着我,然後他垂下头,给我一个很轻的吻。彷佛这是重要信件的红蜡封缄,有条不紊地做好这件事,我们就能安然度过这一夜。
「战後……你真的想邀请我过去吗?」我问。
「我过去你那里也行。毕竟有你在的地方,就像家一样。」米勒脱口而出,随即羞赧地别过脸,脸颊泛起绯红:「我是指……你知道的……我没受过什麽教育,说不出动听的告白,但……我很爱你。」
「够动听了。」我脸上发烫,也害羞了起来:「真的。这是我的荣幸。」
米勒的手掌抚上我脸颊,他一向很喜欢我脸红。
「大卫,我……」米勒说:「如果我们真的能活下来……能开一间书报摊……你会……」
话语未尽,远处天际线突然亮起闪光,紧接着是闷雷般的轰然暴响,前线的方向火光四起。整个房间都在震动,油灯火焰剧烈颤抖,在墙上投下狰狞的乱影。
我惊坐而起:「有炮击!」
米勒稳稳按住我肩膀:「祇是梦,大卫。我们很安全。」
「梦?」我盯着米勒,心底渐渐发冷:「什麽梦?」
米勒将我拥进怀里,手掌一遍一遍抚摸我的头发。
「没事的,」他像个疯子喃喃自语:「别怕,有我在。」
我闭上眼,感受他的体温,感受他的心跳,心跳声越来越慢,越来越微弱。我还想说话,还想问他,但不眠不休的逃亡把我累坏了,我渐渐陷入没有梦的黑暗深渊。在被床垫吸入坠落的过程,我听到米勒还在叨念:「对不起……大卫,我祇能陪你到这了……」
灯光倏然熄灭。
绝对的寂静中,我听不到米勒的呼吸。
「米勒?」
没有回应。
我一阵窒息,颤抖着划亮火柴,重新点燃油灯。火光照亮房间每一个角落。床的另一半空空如也,馀下压痕和正在消散的体温。
恐惧从脊椎底部升起,沿着神经啃咬,直到吞没我的四肢百骸。我冲出旅馆,奔向车站。月台上,美军士兵们围着一副担架,神情凝重。军医摇了摇头,将一条毯子盖了上去。毯子下缘,露出一只熟悉的手,手指蜷曲,紧紧抓着什麽,那是我残破的镜架,已被血渍浸透,呈现出近乎黑色的暗红。
我扑过去,想掀开那条毯子,想看看底下是否有我熟悉的脸庞,或许是认错了人也说不定?我的手臂穿过了担架,穿过了沾满血迹的毯子。手指在空中乱抓,没有触碰到任何实体。
我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低头,双手在灯光下呈现半透明的质感,尘埃般从边缘开始飘散,我的军装逐渐褪色,轮廓变淡。
真相如炮弹般击中我,摧毁我自欺欺人的奢望。
面对奈贝尔威佛多管火箭炮的袭击,我没能活下来。我先出事的,不是他。那些碎片,灼热的金属和爆炸冲击波,在米勒扑向我的瞬间,就已经夺走了我的生命。他身负重伤,怀着巨大的愧疚与执念,用仅剩的意识,为我编织一场逃亡之梦。
他让我坐在车厢依靠着他,让我得以看到可爱的乡村景象,渐渐相信我们逃出来了。他描绘了一个未来,有书店丶有咖啡丶有我们的未来,让我在死亡的瞬间不那麽恐惧。他甚至把自己也放进了梦里,陪着我,握着我的手,对我说那些他曾经想说的话。
「他一直重复着,大卫,别怕……我们一起去看没有战争的世界……」士兵低声对同伴说道:「他一直微笑,但眼泪止不住地流……该死,我从没见过有人能一边哭一边笑成那样,害我伤心得要命……」
另一个士兵叹了口气:「他说那个人已经走了。他要追上去陪他。」
我站在他们身边,怔怔地听。我想起火车上的时刻,米勒握着我的手,对我说的话,以及他一闪而逝的惆怅眼神。他知道这祇是一场梦,梦终究会醒,他得在梦里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说完,把所有想做的事都做完。
他给了我最温柔的谎,让我在黑暗里,不那麽难以承受,还能看到一点希望。
「米勒……」我跪在担架边,虽然知道他听不见:「米勒,你这个傻瓜……」
夜风骤起,我的形体消散,化作无形的意念,附着在那列即将载着他遗体後送的火车上。穿透布料,我看见他泪痕已乾,嘴角有解脱般的微笑,似乎完成了重要的心愿。彷佛在说,大卫,别怕,梦还很长……
火车开始移动,窗外的风景倒退,月台上的士兵越来越小,消失在夜色里。
未来永远不会到来了,但它曾经存在,在他的梦里,在我的梦里,在我们共同编织的丶短暂而永恒的时刻中。
火车在黎明时分抵达了後方的野战医院。
士兵们将米勒的遗体抬下来,放在临时搭建的太平间里。那里已经摆满了其他尸体,盖着同样的白色毯子。我漂浮在他身边,看着军医记录他的死亡时间和死因。因为堂堂战死,没有被当成逃兵。
好心的护士走进来,在士兵们的遗体旁放了一束野花,这种花在法国乡间随处可见,就像梦里经过的静谧田园。她低声说:「一路走好,士兵。你们辛苦了。」
我想告诉她,米勒不仅辛苦,他还做得完美。他用仅剩的力量,造出爱与希望。梦里没有战争,没有死亡,我们两个人,握着彼此的手,搭车前往不会到来的未来。
火车继续向後方行驶,载着更多的伤员和尸体,蜿蜒穿过茫茫荒野。我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我不知道我会去哪里,也不知道我还能存在多久。也许当火车抵达终点又返回这里,我也将完全消散,回到我从未真正远离过的黑暗。
但在那之前,我还有时间。
有时间回忆他的笑容,回忆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还有时间想像,如果我们真的活下来,开了那间书报摊,我们的生活会怎样愉快。
夜幕再次降临,辉煌灿烂的星子在天际铺展,无数颗,堪比在战争中逝去的灵魂数量。我望着它们,想像米勒也在某个地方飘浮,仰望同样的星空,想像他转过来对我露齿一笑,说:「希望我们都能成为仰望星空的人。」
但愿在仰望星空後,战争早些结束,死亡从未降临。
我们两个普通人,过着普通的生活,爱着彼此。
火车汽笛在远方悠长回响,为战场唱一首挽歌。我闭上眼,最後一次,回忆他红着脸,对我说的那句话。
「有你在的地方,就像家一样。」
是的,无论你在哪,那就是我的家。
即使那个地方,需要先经过死亡。
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黎明的第一缕光在地平线上照耀,途经绵延的沟壑和弹坑。被战火蹂躏的土地,敌对势力依然索然无味地挣扎,继续磨耗。纷至沓来的补给列车,载着新的年轻士兵,填补无法填满的空缺。
但在梦的深处,我与米勒,依偎在那列开往未来的火车上。
十指紧扣,注视窗外,无比平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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