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出院那天,台北的天空意外地蓝。十二月的风还带着湿冷的寒意,但阳光洒在医院大门的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的亮,让人觉得世界忽然新鲜了起来。阿凯推着轮椅,小宇坐在上面,身上披着阿凯的外套,导管已经撤了,只剩腹部隐隐的肿痛提醒他,战争还没结束。他的肾功能稳定在百分之二十,医生说下周开始门诊透析,每周三次,每次四小时。他们给了他一堆药,抗生素丶类固醇丶止痛药,还有HIV筛检单——医生建议他检查,虽然小宇笑说「我早就不在乎了」。
阿凯的机车停在医院外,他扶小宇坐上後座,小宇的胳膊环住他的腰,头靠在他背上。引擎声响起时,小宇闭上眼睛,感觉风扑面而来,像第一次活着。
「回家。」阿凯说,声音透过头盔闷闷的。
小宇没回话,只是抱得更紧。他心里想,这是我的家吗?一个十坪的小公寓,一个带病毒的男人,一个即将绑在机器上的身体。这听起来像笑话,却是他这辈子最接近「正常」的生活。
公寓在信义区边缘,一栋老旧的五楼走梯楼,没有电梯。阿凯背着小宇上楼时,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滴。小宇轻得像一袋米,却让阿凯觉得重——不是体重,是责任。他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小宇发烧时的苍白脸丶加护病房的管子丶那管他抽的血。他问自己,你配吗?你一个带毒的怪物,配带他回家吗?
门开了。公寓里简单得近乎空荡:一张双人床丶一张旧沙发丶一个小厨房,阳台上有两盆枯萎的植物。阿凯把小宇放在床上,帮他脱鞋,盖被子,动作小心得像在碰瓷器。
「饿吗?我去买点粥。」阿凯说,擦了擦汗。
小宇摇头,拉住他的手。「别走。坐下。」
阿凯坐下,床边陷下去一点。两人对视,小宇的眼睛深得像井,阿凯觉得自己快掉进去。
「你後悔吗?」小宇突然问。
阿凯愣了愣。「後悔什麽?」
「带我回来。」小宇的声音平静,却带着试探。「我不是健康的伴侣。我会生病,会痛,会拖累你。肾衰竭不是闹着玩的,以後我可能连走路都费力。你还年轻,你可以……」
「闭嘴。」阿凯打断他,声音有点抖。「你以为我不知道?从那天在吸菸室遇见你,我就知道我们都不是正常人。但我想要的,就是你。不是健康的你,是这个你。」
小宇没说话,只是盯着天花板。内心里,一股酸涩涌上来。他想起小时候,爸妈车祸前的那个家:妈妈做饭的香味,爸爸讲故事的声音。那是他的最後一次「完整」。车祸後,阿姨家像牢笼,他生病时被扔在床上,没人管,只有一瓶水和几片面包。他学会了不期待,因为期待只会带来痛。第一次败血症时,他躺在医院,十二岁,痛得想死,却没人握他的手。从那以後,他把心关起来,像一扇生锈的门。
但阿凯闯进来了。先是用那种疯狂的性,後来是用温柔的吻。现在,他怕了。怕这温暖是假的,怕一睁眼,阿凯不见了,怕自己又变成那个孤独的病人。
「我怕。」小宇终於说,声音小得像蚊子。「怕爱上你,然後失去。」
阿凯的心揪了一下。他拉过小宇的手,亲了亲手背。「我也是。」他承认,「我怕害死你。每次看你发烧,我都想,那是不是因为我?那管血,那次在加护的做爱……我怕我的病毒在你体内醒来,怕你因为我更痛。」
小宇转头,看着阿凯的侧脸。那张脸有点粗糙,胡渣没刮乾净,眼睛下面有黑圈。他忽然觉得,这男人也脆弱,像一只受伤的狗。
「说说你的怕。」小宇说,「从头说。」
阿凯叹气,躺到床上,两人并排。小宇靠在他肩上,阿凯的胳膊环住他。
「十八岁,第一次知道HIV阳性时,我以为世界塌了。」阿凯开口,声音低沉,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我爸妈不知道,我不敢说。妈妈是传统的客家人,她会崩溃。爸在工厂上班,累得半死,我怕他气死。」
他停顿,回忆涌上来,像潮水。「我开始吃药,但副作用大。恶心丶头晕丶拉肚子。我瘦了十五公斤,看起来像鬼。朋友问,我就说减肥。实际上,我在想自杀。跳楼丶割腕丶吃药,我都想过。但每次下手前,我都想起妈妈的脸。她养我那麽辛苦,我怎麽能这样报答?」
小宇的手抚上阿凯的胸口,感觉心跳稳稳的。
「後来,我戒毒了。」阿凯继续,「但病毒永远在。病毒量压下去後,我以为自己正常了。谈过两个男友,第一个知道後跑了,第二个说不介意,但每次做爱都戴两层套,事後检查我有没有流血。我觉得自己脏,像垃圾。从那以後,我不谈恋爱,只上床。找那些边缘人,吸毒的丶卖身的,因为他们不问,不在乎。」
他转头,看小宇。「直到你。你躺在吸菸室,身上那股味道,让我硬了。但不是因为性,是因为你懂我的烂。你没跑,没怕,还要我更深。我以为那是救赎,但现在我怕。那种疯狂,会毁了我们。」
小宇听着,眼泪又掉了。他没擦,只是让它流。「我懂。」他说,「我的怕,从十二岁开始。爸妈死後,阿姨说我是累赘。她给我吃剩饭,病了也不看医生。第一次败血,我痛得在床上滚,她说『装什麽』。医院收我时,我以为死定了。但我活了,却更怕。怕下一次,怕一个人痛,怕没人握手。」
阿凯的手握紧他的。「现在有我。」
小宇摇头。「但我怕依赖你。十六岁,第二次败血时,我爱上一个护士。他每天来换药,摸我的头,说我勇敢。我以为那是爱,但他结婚了,走时只留一张卡片。从那以後,我不信爱。我开始乱来,找男人上床,让他们粗暴,因为痛比空虚好。二十岁,第三次,我在加护幻觉,看见爸妈,但他们没接我走。我醒来,更恨自己。为什麽活?活着就是痛,败血症像鬼,随时回来。」
他顿了顿,声音哽咽。「二十五岁,第四次,手术後感染,我开三次刀,痛得想死。出院後,我去公园找陌生人做爱,不戴套,因为我想加速死。但命硬,没死成。现在,你来了。你给我温暖,我怕那是幻觉。怕你有一天厌倦我的病,我的疤,我的透析机。怕你走後,我又变成那个小孩,躺在床上等死。」
阿凯的眼睛也湿了。他翻身,把小宇压在身下,轻轻吻他的眼泪。「我不会走。」他说,每字都像誓言。「我怕,但我的怕,让我更想留。我怕害你,所以我会小心。戴套,吃药,定期检查。我怕失去你,所以我会珍惜。每个吻,每个抱,都像最後一次。」
小宇的胳膊环住他的脖子,拉他下来。吻开始时温柔,後来加深,但没有疯狂,只有深情。舌头纠缠时,小宇感觉心里的门开了,一点点。
吻完,阿凯没动,只是抱着他。「我们一起面对。」他说,「你的透析,我陪你去。我的检查,你陪我。怕就怕,但别让怕毁了我们。」
小宇点头,第一次觉得,怕不是坏事。它让爱更真。
那天晚上,他们没做爱。只是抱着睡。小宇听着阿凯的心跳,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稳的声音。阿凯闻着小宇的头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乾净的味道。
但内心挣扎没停。它像裂缝,在心里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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